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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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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七折





握雪而盟

羲和欲隐




这一击超越了《败中求剑》前八式的威力总成,无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学理论解释,乃独孤寂将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过来,以与黑雾全然相反的属性梳理击出,就连最细微的一抹雾丝都未遗漏,同一时间内,为数不清的无形气剑所贯穿消融。

不仅如此,一瞬之内,此间长河的点点滴滴全遭十七爷暴力截取,不仅无人能使力行走,连人面雾蛛也难自血肉中汲取力量,大大小小的蛇茎、雾丝被剑气一击即灭,巨大的多足蛛体倏然消失,独无年“啪!”摔落泥血,激起一波黑红浊浪。

独孤寂终于明白〈十方授印〉何以不需要招式。

然而,如此强横霸道的杀着绝不可能全无代价,他的身体就像筛子,猛然滤过这一方天地里的所有力量,没将筛子一股脑儿压爆,不知该说身子骨硬还是命硬。

人面蛛烟消雾散,十七爷踉跄跪地,这种耗损即使调动诸元,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。独孤寂五指虚抓,足边飞起一柄剑,未及入掌便即挥出,唰的一声长剑标去,将一抹窜出紫臂的雾丝钉在地上;独无年与黑雾已连成一体,枯藁的面上露出痛楚之色,眼帘颤动,似将醒转。

独孤寂双手不停,接连射出长剑牵制雾丝,一面点足掠至,末了抄一剑在手,〈无从来之剑〉到处,搅散氤氲卷至的黑雾,见独无年又将被吞没,径以无形气墙挡住攻击,回头叫道:

“这玩意儿杀不死啊,你手脚麻利些行不?”

魏无音与阿雪在应风色的协助下爬出陷坑,三人七手八脚,好不容易撬开锤柄顶端卡入的楔子,将乌檀木柄退出锤身,原本绽放血光的缝隙间光芒更盛,居然就这样“裂”了开来,张成一只长约两尺、宽高俱都尺许的长方形镂空骨架,作工、材质均不似此时此世之物,不住剧烈颤动,几乎将僵尸男子生生拖行起来,若非应风色与阿雪死命拉住,已然双双滑向妖物。

“……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样!”魏无音哑声叫道:

“将那妖物装进来,便能牢牢锁住!”

“锁你妈的!”独孤寂匀不出手来,气得一口唾沫啐地。“你眼睛瞎了么?这玩意一眨眼便长成了这副德性,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够装!”

广场血流漂杵,残骸横陈,妖物不缺给养,便在说话间,气墙后的黑雾已增生成为一条两人多高的九头雾蛇。兴许无有余力,也可能是十七爷的威胁更甚,雾丝并未缠裹独无年,而是将紫膛汉子甩至一旁,仅与右臂相连,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后衔着一具尸首,倍添妖异。

魏无音“啧”的一咋舌,料想以十七爷大绝之威,不能一发再发也是自然,但据师兄所言,妖物被禁于永劫之磐时,不比一枚鹅蛋大多少,只消从独无年臂上剥离,兜回笼里应不成问题;灵机一动,扬声道:

“十七爷!你那抵挡妖物的手段,能不能改变形状,譬如……弄出一只五面箱来?”

独孤寂剑眉一挑,哈哈大笑:“亏你想得出!”把剑一掼,集中心念,狰狞屈伸的九头蛇忽被夹入五面墙内,接面方正齐整,缓缓朝独无年右臂缩去,任凭黑雾如何推挤,也无法打破气墙。要不多时,方盒缩到三尺见方,地面隐震,可见抵抗之强,凝缩之甚。

气墙的表面不住漾出涟漪般的波纹,隐隐渗出墨汁——

应风色忽然想起,十七爷怔立之际,雾蛇曾钻透气墙、直薄十七爷面前,气墙之于雾丝非是绝对的防御;能困妖如斯,可能是十七爷极大地增厚了气壁,一时钻之不透,不代表能长久制敌,急忙回头:

“师……喂,这样还不行么?再不将妖物装起来,万一——”

“不行!”魏无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,切齿咬牙:

“这可不是什么镇妖法器,若不能完整闭锁起来,是禁锢不住妖物的!就算永劫之磐的外壳刀枪不入,水火难侵,难道机件结构等细微处也是?万一非是如此,贸然掷出,你想让咱们手里的最后救星,教妖物一家伙绞个稀烂么?”

应风色急了。“……再怎么压缩,也有极限不是?总小不过——”

“我的右臂。”

喑哑的喉音纵使衰疲,仍带着铁砂磨地般的慑人隐震。独无年散发披面,双颊凹陷,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满鲜血垢腻的额发遮去大半,不见逼人精光。应风色才发现他连头发都灰白大半,钻出唇颔的细髭亦然,整个人像是凭空老了十几二十岁,气如风中残焰。

“长……长老……”

独无年摇头,转向抵御蛇茎的落拓侯爷。

“我捅的娄子,要麻烦侯爷帮忙收十了。”

“……等一下!”魏无音恐他解开最后一圈咒环,急忙出声阻止。“独无年,你肩上的黥咒术法若解,失控的黑雾除将你吞噬殆尽,不会受到任何损害,切莫冲动!”

独孤寂插嘴道:“什么都好,你们哥俩赶紧商量出个章程来,本侯爷快镇不住啦!当我精神气力是用不完的么?”

独无年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,直盯着魏无音。“少时你须向我解释,何以这条随我长成的‘犀紫罍金臂’,你竟比我了解得多。若解去咒环,血肉就会被吞噬殆尽,点滴不存么?”

“没错!你别冲动——”

“那就好。”独无年眸光倏锐,左臂扬起。他不知何时十起了独孤寂抛下的长剑,刃抵右腋,这一掠将右臂齐肩削断,鲜血激射而出!

独无年身子微晃,却未倒下,反手将断臂钉于地下,左手食中二指蘸血解咒,心诵疾书,断臂上的最后一圈咒环化光消散,整条手臂转瞬间即为黑雾所噬,连骨头都不剩。

“……趁现在!”紫膛汉子嘶吼,这才颓然坐倒。

独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绝决,赞道:“好汉子!”催动凝功,厚逾尺半的无形气盒拔地飞起,在空中急遽缩小,最终内径缩成不到一尺立方,才像揉黏土般继续绞扭压挤,不仅脚下站立的大地,就连空气都剧烈震动起来,仿佛苍天将倾;僵持不过片刻,终于将黑雾压成蛋形,约如一只熟瓜。

“十七爷留神,磐笼来啦!”魏无音觑准时机,扬声叫道:“放!”二小与他一齐松手,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笼骨架如遭强力磁吸,飞向雾卵。

独孤寂顺势解开锁限,雾团被笼架兜了个正着,笼架内缘的刺目血光为黑雾所染,蓦地紫华大盛,一阵密如骤雨的机簧声过,展开的结构收拢,轰的一声砸落地面,回复原本的方锤模样;缝隙间紫光流转,圆孔里黑得不透半点光,未有丝毫雾气逸出,死寂一片。

(成……成功了!)

独孤寂只瞥一眼,确定没什么纰漏,便即掠向独无年,运指如飞,连点他几处大穴,减缓失血。惟断臂之伤,非同小可,若不将创口骨肉挖深些许,缝合多余的皮瓣来止血,终究是死路一条。

十七爷试图以凝功阻绝,然而效果有限,急忙回头:“山下方圆十里之内,可有国手?”魏无音此际才到,收起永劫之磐,见远处圮墙后一名宽袍大袖的男子颤巍巍起身,心念微动:“可是燕无楼?速来!”

那人正是夏阳渊一脉的白绶首席,外号“石渠神魔”,乃玉无葭、晏无方以下的第三号人物,听弟子哭诉,杀害玉、晏二长老的凶人杀上了通天壁,匆匆点了人马来讨公道,不幸撞上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。

燕无楼武功资历不及玉无葭二老,这才屈居于白鳞绶,若论医术,却不在二人之下,听唤而来,对魏无音微一拱手:“魏师兄。”趋前诊视伤势。片刻后才道:“我夏阳渊有足够的麻沸散,若能尽快刮肉缝合,独长老性命无虞。只是不可再拖了。”招来幸存者制作担架,欲将独无年运入知止观,借室手术,并遣人赶回夏阳渊携来药物、器材,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。

独无年面色灰败,垂落眼帘,喃喃低道:“冠军侯,这一架,是我输了。独某的生死荣辱不足挂齿,但毛族质子,本山是万万不能收。侯爷若难意平,取我性命便是。”

独孤寂笑顾魏无音:“嘴皮忒硬,看来是死不了啦。”魏无音肃起面容,正色道:“我阳山开基四百年来,不曾在知止观外造成如许死伤,你可知在平望都内,有多少达官显贵皈依知止观?朝廷若以此为借口,派兵上山,我等现下可有抗拒的由头?”独无年身居高位,岂不明白其中的利害?难置一词,只得默然低首。

魏无音环视四周,在雾蛛爪下逃过一劫的,多半是各派系里的长老菁英,粗粗一瞥,虽然死伤惨重,九脉大致都还有活人在,所缺不过一二而已,勉力提神,朗声道:

“这个孩子,便由我风云峡接下罢!日后重归幽泉,面对列祖列宗,当由魏某人一肩承担,与诸位并无干系;惟今日之事,须得有解,不可断却本山生路,致朝廷陈兵山下,四百年的龙庭基业毁于我等之手。”众人俱都无言,颓然垂肩。

僵尸男子转对独孤寂。“侯爷,知止观里的死伤,奇宫会负责赔偿安抚,但顾挽松那厢——”独孤寂摆手道:“放心罢,我会好好威胁他的。哪个想把主意动到阿雪头上,本侯爷杀光他全家!”

魏无音点了点头,刻意不看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、切齿咬牙的应风色,招手让阿雪到跟前来,轻抚他的头顶,和声道:“从今儿起,你便是指剑奇宫的人了。你本名叫什么?”

“韩……韩握雪。”阿雪怯生生道。

“嗯,入得龙庭,原本的名字当即舍弃。往后,你就叫韩雪色罢。”

独孤寂一拍男童屁股,笑道:“还不快叫师父?”

魏无音正色道:“他是奇宫未来的主人,归属哪支宗脉,关乎山上往后十年二十年间的势力消长,可不是我说了算。若教入风云峡,不免有人说我擅受质子,原来是包藏祸心,风云峡一脉在山上的处境将益发艰难。你莫害我。”

独孤寂哈哈大笑:“也罢!要是将来日子太难过,或想学我的武功,可来白城山找我。你这小子挺有意思,我也很中意。”却是对应风色说。少年无法点头,不知该感激或怨他,心中五味杂陈,咬牙不发一语,与落拓侯爷短暂交会的眸里却涌溢水花。

“对了,我想找个人,问你打听路怎么走。”

魏无音水精心窍,不消问也知他所指为何,悠悠叹了口气。“侯爷取次花丛,游戏人间,原来也有放不下的么?”随口将路径说了,连该如何通过阵法的诀窍也细说分明。见十七爷始终无有表示,话锋一转,压低声音凑近:

“侯爷,人呢我顶着诸脉白眼、百世唾骂的压力,也就收下了。该交割的那物事,侯爷好不好这便拿出,省得您一走,咱们风云峡这帮老弱即给人撕了下酒?”

独孤寂哈哈干笑两声,摸着鼻子转开视线,瞧着无比心虚。“你胡说什么呢老魏,本侯听不明白啊。顾挽松没交代什么给我,估计是信我不过,回头便遣人送来啦,你别瞎操心啊,哈哈哈哈。”

“……侯爷确定此物必来?”

“肯定肯定,我敢拿人头担保。”独孤寂仰天打了个哈哈:

“说不定这会儿就在山上,还没到你手里罢了,不会丢的。”

“我信侯爷。”魏无音出乎意料地干脆,独孤寂吓了一跳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回头却见一双带笑的视线,既狡黠又锋锐,通透中又带着满满的疲惫与愤世疾俗,不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处,令人难以安心无视,却实在讨厌不起来。“侯爷在风云峡还有一坛老酒未饮,几时来索,魏某倒履相迎。”

两人对视片刻,独孤寂忽地一笑,神情疏朗,心头阴霾仿佛一扫而空,再无挂碍。

“这会儿,是真要道别啦。山高水长的,你们一个个,可别随便死了啊。”十七爷一振袍襕,迈开鳞靴,背对破云初露的几缕阳光,踩着一地泥泞湿滑,不见使什么移形身法,连轻功都索性不用,信步闲庭,身影逐渐消失在山道尽处,只有朗吟声宛若龙啸,迤逦悠扬:

“……刑冲克破无从来,岁运相并俱成灾,束命七杀伤为病;十方授印,天子绝龙在玉台!”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贝云瑚循着与寒潭相连的溪涧一路泅泳,终于在天明时分回到幽明峪。

此段溪流有个名儿,叫“明玉涧”,据说是主人取的,夏天丰水时可达六七丈宽,最深处有一人多高,春冬之交会再浅窄些;但无论什么时节,涧水都是湍急而冰冷,不利轻涉,平日以绳船串成的浮桥相连。

涧北的建筑历史悠久,充分见证了幽明峪一脉的起落兴衰,为男弟子与众仆妇杂工所居——她下山之后,才惊讶地发现:在许多外人心目中,“只收男徒”的龙庭山上,除了幽明峪的无垢天女,再无其他女子,简直荒谬到了极处。

事实上,阳山诸脉皆有为数众多的仆妇嬷嬷,负责打扫洗濯,烹饪裁缝,否则奇宫上下忒多人张口吃饭,难不成长老亲自下厨?

这些仆役,与寻常大户人家雇请的没甚不同,若长居山上,自有供其居住的屋舍,多半与弟子、长老起居演武处隔开;如须出入阵法禁制之地,则由轮值弟子携往,半年休一次长假,下山省亲云云,自不在话下。也有住在山下镇集,每日天未大亮便摸黑上山,赶在日落前收工返家的,一如山上诸多庙观的佣工。

冰无叶上山后,当时掌权的大长老“云天蔽影”何物非特别为他在涧南搭建精舍,除了便于指点、督促他的日课,更重要的原因,是要将冰无叶与其他人分开,免受影响,连名义上的师傅萧寒垒都不易见上一面。

待何物非、萧寒垒一一退出幽明峪的权力舞台,冰无叶索性在南岸修建私人园林,镇日坐拥完美无瑕的无垢天女们,逍遥胜似神仙;而仅存的寒字辈、无字辈,乃至色字辈弟子则居于北岸旧日坛舍。随着男丁渐少,到贝云瑚离山时,除了几名仆妇丫鬟,只剩下梅檀色等寥寥数人。

暗中调查何玥色等下山侍女的事曝光之后,贝云瑚就被软禁在小院里——自是在南岸——至于冰无叶是何时改造了她的身子、施以何等手段,贝云瑚却是一无所知。

药物可以下在食水之内,然而,如此剧烈的身子变化,光靠此一节恐怕是不够的,须药浴、针灸……诸般手段多管齐下,才有可能办到。贝云瑚仔细回忆,发现自己经常有昏睡大半天的情况发生,又或一觉睡醒全身欲振乏力,委靡数日才逐渐恢复等,推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自己失去意识,而后携往密室加以炮制。

这间密室倘若存在,合理推测应是在南岸某处。无垢天女的人数远多于男徒仆役,在冰无叶的庄院中各有居停,平日里莺莺燕燕、熙熙攘攘,贝云瑚设身处地揣想:若然是她,定不会将试验的秘密房间设于庄院。俗话说“家贼难防”,重点不在于贼,恰恰在这个“家”字上。

她在未失宠之前,最常跟在主人身边,就差没有睡同寝了,庄园内九成的地方她有把握已逛得精透,并无适合秘密进行人体试验之处。密室——如果有的话——必在北岸。

明玉涧底有股暗流,水温较那绝崖下的寒潭更低,不知冻死过多少想游过溪涧的幽明峪弟子,入门之初师长必殷殷告诫,严禁下水。

贝云瑚纵使水性绝佳,也无法抵挡这股水底冰流,否则水中无法排布术法,人人都循水路潜入龙庭山便了,奇宫名震天下的护山大阵岂非形同虚设?

从意外加入濮阴梁府的车队起,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贝云瑚心中悄悄成形。若猜想无误,梁燕贞藏在衣箱夹层中的那只密匣,所贮必是鳞族失落已久的重宝,九曜皇衣。

传说中,这件龙皇玄鳞的御袍刀枪不入,水火难侵,更有辟水护体的异能。平望都那厢送毛族质子上山的条件之一,就是将这件宝衣当作爵位的象征,重新归还奇宫;只是宝衣失落既久,奇宫诸人不信朝廷真有此物,就算有,也不过就是与贵族陪葬用的金缕玉衣一般,以各式昂贵的金银珠宝缀成的冒牌货罢了,无人放在心上。

与“擎山转”的挽马重骑一战后,梁府一行的车辆辎重灰飞烟灭,遍地狼藉之间,独孤寂只捡了那只密匣随身,贝云瑚更添几成把握,确信所贮必是九曜皇衣无疑。

自从梁燕贞与独孤寂呕气,两人不再合衾同眠,密匣不知所踪,贝云瑚推断是独孤寂穿在衣里,在寒潭谷底替他除衣保温时,果然找到扎在襕袍腰下的皇衣。

与独孤寂合体求欢,虽是欲之所至,顺心而为,但男子数度出精疲惫已极,更利于“洗劫”一空,亦在少女的考量内。

少女身子娇小,整个人被皇衣裹起,仿佛罩了层看不见的薄膜,跃入寒潭滴水不沾,却能汲入空气,半点也没有游水的感觉,仿佛包进一个巨大的泡泡里顺水漂流;上岸之后,不仅身上的大红嫁衣干燥舒爽,连头发都没湿,便只涉水登岸时浸透了鞋袜而已,至为神奇。

贝云瑚悄悄潜回院里,那座名为“瑚光小筑”的雅致小院果然没有其他姊妹迁入,依旧保持原先的模样,桌椅几面片尘不染,仿佛主人从未离开。

少女身子微颤,不知是寒冷抑或心情激荡,就着幽微天光打开衣柜,换过干净的鞋袜,在嫁衣内系了条挂有匕首和整排柳叶飞刀的蹀躞带;沉吟片刻,又取一根大红丝绦,缠起得自独孤寂的金色蛾眉刺,横插于髻,钗上两股丝绦垂落腰背,煞是好看。

冰无叶的起居作息比日晷还精准,再过一会儿,轮值的无垢天女便要起床烧水备汤,服侍主人梳洗更衣了,能任意出入庄园的时间剩不到一刻间。

贝云瑚收十心情,将叠好的九曜皇衣留在妆台显眼处,无声穿窗而出,在廊庑间转得几转,出门奔过浮桥,古朴的坛舍轮廓近在眼前。

她在失风被软禁前,甚且不曾动念调查北岸,若非身子异变,贝云瑚从未想过主人会对她们动什么手脚。她没有任何线索,遑论证据;所能倚靠的,仅仅只有直觉。

北岸的主建筑群,乃是以五座错开并连的大院为核心,虽然修建的时间有分先后,因整体风格一致,看来就像一座宫殿般气派的五进大院沿着谷内地形,被捏得斜斜摊开了似的;院外竖起的白玉牌楼上,刻有“羲和扬此”的方正古籀,每个字都比牛车轮还大,故坛舍又有“羲扬殿”或“若光殿”之称,取“羲和之未扬,若华何光”的含意。

羲扬殿首三进历史最久,规模最宏伟,过去多作集会议事、接待宾客之用,也上演过不少争权夺位的戏码,左右回龙里收藏文牒宝物,不宜居住,男徒多住在后两进。

羲扬殿的两翼是后来才建,能看出幽明峪一脉之衰颓,越修越矮,仆妇佣工住在两翼最外围,也不是适合隐密工作的所在。

贝云瑚的目标,是在羲扬殿的后方深处,有座紧邻山壁的“一颗印”小院,左右无厢,内堂不过一室大小,一眼即能看完。极其阴隰的环境,使得小院几乎覆满厚厚的青苔,长年都是湿漉漉的,难见天日。

“……那是什么地方?”有回远远经过,她忍不住问主人。大家都说那里不干净,闹鬼之说沸沸扬扬,每年新春在羲扬殿祭天敬祖,大长老和一干派系首脑都要请三炷香到小院外插上,经年累月越描越黑,谁也说不清。

“是我幽明峪一脉的始兴之地,当年龙喉如晦祖师闭关处。”主人淡道。“宗脉兴旺了,盖起大殿,谁也不想在忒狭仄的地方待着,又没胆子拆掉,最后就剩请香这点心思。”

“真不是闹鬼?”小贝云瑚有些失望。

主人微微一笑。

“若世上有鬼,则何处无鬼?若世上无鬼,岂独小院中有?”





——理路。

主人聪明绝顶无庸置疑,但他的绝顶聪明来自于理路清晰,甚至可说是受理路所制,无法忍受多余、紊乱、无关紧要。只消摸清了这套理路,就能明白主人在想什么,将会如何行动。

院门无锁,贝云瑚不欲冒险打开,以免生满铜绿的门轴发出刺耳噪音,节外生枝,纵身翻过院墙,落足时差点滑倒,发现地面上厚绒般的一片非是草叶,全是青苔。院深不过三丈余,檐下的内室门外扣了把青碜碜的重锁,濛濛天光下分不清是苔绿抑或铜绿,兴许几百年来都没人动过。

内室全由石砌,室门这一面是无窗的,仅左右两面各有一个圆形的镂花小窗。透过镂窗往内瞧,室内空无一物,连铺地的石隙间都有苔痕,院里的空气却未如想像中潮湿。何以青苔会横生若此?

心念微动,又折返正面,见室门两侧各有一只龙形石雕,向上张开的龙口之内凿空,显是香插一类。少女握着光润的龙腹一扭,喀喇一响,廊间忽然打开了一道秘门,往下的阶梯壁间烛焰摇晃,飘出若有似无的淡淡药气。

请香三炷并非虚应故事,而是开宗立脉的龙喉如晦祖师,留给后人的暗示。

贝云瑚擎出匕首,小心翼翼走下石阶,眼前乍现一处广间,怕还大过了整座小院,每两丈便有双手合围粗细的石柱支撑,隐约听见地底伏流的淅沥声响,打开秘门的机关应是以水力推动。因有水流经过,青苔才会如此茂密。

如晦祖师闭关于此,创制出无数精妙武功,这石室最初该是作演武之用,但此际却堆满了炉鼎、浴桶、坩锅炭灶等器具,靠墙的石台上整整齐齐摆着针刀,更别提贴满各式药材标签的木柜,皇城内的太医院亦不过如此。

贝云瑚走近石台,从叠成方正一摞的书册中抽出其一,封面题为《栖亡谷兽字部札记廿五》,落款之人是“吕圻三”,信手翻阅;读不到几行,美眸瞠圆,越翻越快,蓦地往地上一扔,用力跺了几脚,惊魂未定,喃喃道:“这是……什么鬼玩意儿!”俏脸惨白,饱满酥胸不住起伏,雪额沁出豆大冷汗。

那吕圻三所写的札记,全是在人身上移植、施药、埋蛊,透过种种难以想像的残毒手段改造人体,使之“强速如兽”,不但以文字仔细记录试验之人的死状、支持了多久的时间,有什么样的痛苦反应,对于试验的器具更有详细的尺寸图解,完全是工匠的口吻,不带丝毫人性。

在贝云瑚看来,这直是一部可怕的刑求大全,钜细靡遗地刊载着刑具的制作及使用方法,连被拷掠之人的反应都有详尽的记录,方便照本宣科……这是何等令人发指的恶行!

她没勇气拿起他卷翻看,不仅因为太过残忍,而是从过眼的只字词组中,少女忽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,灵感或是从何而来;更可怕的是,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零星残余似将苏醒,她开始觉得这个空间的色泽、明暗,乃至于气味十分熟悉——这是她曾来过这里、且不止一次的铁证。

石室底部,距离入口的石阶最远处,隐于两根石柱光照间的空间里,有一只被厚紫绒布覆盖的物事,几乎有一个半贝云瑚这么高,绒布底下发出细微而单调的机簧轻响。

贝云瑚像被勾了魂魄也似,呆呆地走到跟前,伸出颤抖的小手,轻轻揭开绒布一角。那是一具极精密的机械,由复杂的齿轮、勾针、连杆所组成,说是打铁用的风泵,更像是人体的肺叶叠合,似以水力牵引,发出鼓风般的嘶鸣。





第廿八折





先性后命

明玉映心




来人赤脚走下石阶,足趾纤长,浑圆的脚背上滚落露珠,白皙得是像从未晒过日头,沾满青苔污泥的脚板不知为何,却予人分外洁净之感。

贝云瑚想像过无数次的重逢景况,有激昂有哀伤,也有义愤填膺回首难释,然而,见到晨褛下一丝不挂、一望即知是从寝榻上直接过来的男子,少女几能想像此刻院里忽不见了主人踪影,众女奔走呼告惊慌失措的模样,忍不住想发笑。

白发白眉,肌淡如雪,银绸裁制的晨褛披在身上,居然有些显黄。敞开的襟口露出轻瘦结实、微带粉红的宽阔胸膛,似连衣不蔽体都显得细致精巧,而非粗野横暴。

冰无叶生来便不带丝毫杂色。

像他这样的孩子,被认为是“岁星降世”,至为不祥;随水流去或抛入山里喂狼,是他们之中多数人的下场。襁褓中的冰无叶何以能逃过一劫,他从不曾对她说过。但……应该是美貌的缘故。粉雕玉砌到了某种程度,会令人下不了手,又打从心底恐惧——过去贝云瑚总这样猜想。再不然就是眼珠。

他的眼睛是极淡极淡的金蓝混嵌,虹膜则是一圈四向辐散的淡淡紫络,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浓睫,简直不似世上之物。“我愿意望着主人的眼睛死去。”发出这般迷醉叹息的天女们不计其数,或许贝云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。

她捏紧匕首,调匀呼吸,靠着石柱慢慢转身,心头闪电般掠过四、五条一击脱身的险计。怕死她便不来了,但决计不能还未开口问话,就这么糊里糊涂死在他手里——以她对他的了解,这并非是不可能之事。

冰无叶伫于阶下,并未行前,怕吓到什么惊恐的小动物似,宽大的晨褛袍袖微扬,将一团银灿灿的连帽斗蓬扔在地上,正是贝云瑚留在瑚光小筑内的九曜皇衣。

“祸水东引,这手使得不错。”冰无叶淡道:“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,无垢天女之中,或有其他宗脉的眼线,不出一个时辰,‘九曜皇衣在幽明峪’的消息将传遍龙庭山,够我焦头烂额的了。”

“可能是请君入瓮也说不定。”贝云瑚面无表情,以匕首柄末轻敲水精槽:

“放她出来。否则我埋藏在此地的……一旦放出,怕你后悔莫及。”

冰无叶淡淡看着她。若独孤寂在此,当明白丑丫头一贯的清冷淡漠学自何人。只是贝云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绪,不过被巧妙掩藏起来罢了,冰无叶才叫古井无波;不是冷,而是透,仿佛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不过亿万恒沙,随水流去,没什么值得上心。

“你想导引我去猜,你埋藏的是硝药、毒药,还是其他能令你有恃无恐之物。因为从时间上推算,你根本来不及做手脚,反而使威胁更加扰心,陷入毫无根据、却停不下来的盲猜……”一指槽边的机簧:

“……你再伺机破坏机具,将槽中之人救出。鲁莽但有意思,的确是你会做的事。”

用心陡被说破,贝云瑚反而不敢轻举妄动,咬牙道:“放她出来!别……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。你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

冰无叶摇摇头。“现在放出来,她就死定了。无论生机多么渺茫,总要试一试才行。”

贝云瑚忍无可忍,匕首“唰!”遥遥一指:“是你让我们练了九转明玉功,夺走了众家姊妹的青春年华!何玥色、吕瑶色、庞璐色,还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、阿宛……她们没有一个活下来的!这样戏耍我们的人生,你觉得很有趣么?还是剥夺生命让你觉得大权在握,睥睨众生?”

冰无叶平静地望着她,既不意外少女连离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,对厉声指控也无恼羞成怒的模样,淡道:

“你有没想过,九转明玉功若是害人伎俩,此间受害最深的,应当是我?”

贝云瑚一怔,汹汹气势为之受挫,一下子居然不知该怎么答。

“但你说得没错,九转明玉功从头到尾,就不是规规矩矩的武功心法。”面貌姣好、几乎看不出年纪的绝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,悠然续道:“此功是何物非传授给我,本不是这个万儿,而是更刚猛威风的名目。对四五岁的孩子这般谨慎防范,不知是太看得起我,还是惯使心计,不自觉如此。

“何物非带我上山,将我隔离在南岸,日日督促练功,只要我想要的无不尽力满足,务求压倒风云峡,夺得宫主大位,重振幽明峪一脉。萧寒垒敢怒不敢言,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了十年。”

他过去提起这些长辈,一贯直呼其名,贝云瑚听惯了,也不觉奇怪。但太师叔祖越级栽培主人,用以架空、压制寒字辈的萧寒垒等旧事,天女们知之甚详,贝云瑚不知此际重提,意义何在。

“……瑚色,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,九转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,会是哪八个字?”

——性命双修,神炁风雷。

少女倔强咬唇,但从眼神就能明白,她还牢牢记着主人传授的心诀,无论有再多怨恨,身体已无法抛弃多年钻研所得。

遍观各门各派的内家功法,有性功与命功的区别,根据比重不同、先后顺序,而有着截然不同的修练法门。“性”指的是心性神识,“命”指的是精气形体,修性即是修元神,修命即是修元炁。

以铅汞为喻:汞为神,铅为炁,汞性飞扬,铅性下沉;汞能擒铅,铅能制汞。所谓“性命双修”,既是以神练炁,也是以炁练神,二者并行,绝不偏废。内家丹法中所谓龙虎、风雷就和铅汞一样,皆是以具象的比喻,来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说,以免修习之人茫然难解,不着边际。

九转明玉功的“性命双修”论,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。然而冰无叶天生洁癖,以为交合不洁,纵使总揽大权,幽明峪已无人能节制,对众天女仍守礼自持,未曾逾越。这也是尽管斯人特立独行已极,长老合议却始终包容的原因之一。

“……但何物非传我的九转明玉功诀,却是‘先命后性’,而非性命双修。”将少女的错愕看在眼里,冰无叶娓娓说道:“这个修练的顺序,并非全无好处。我在短短十年内,压倒幽明峪所有的无字辈,实力凌驾这帮庸才,连寒字辈都为之侧目。何物非满意极了,说不出三年,就能掼下风云峡的麒麟儿应无用,稳坐宫主大位。”

何物非只算错了一件事。

便是不世出的奇才,毕竟还是少年人。冰无叶对于太师叔的“赞赏”,只觉满心愤怒,意气难平——应无用算什么东西?还要本少爷再练三年!

谁也没看出一贯清冷的倾世容颜之下,隐隐燃烧的平静怒火。是夜,冰无叶悄悄离开幽明峪,独自潜入风云峡,打算挑了应无用。





贝云瑚从没听他提过这一段,不由得睁大美眸。

“他……打败了你?”

“我们没有打。”冰无叶轻道:“但,的确是我败了。毫无疑问。”

面对穿越风云峡层层阵法、谁也没惊动,修为惊才绝艳的白子少年,应无用饶富兴致一挑剑眉,将棋秤棋石推过桌面。

“明月良宵,清风送爽,浪费可惜。厮杀之前,不如……先来一盘?”

冰无叶连冷笑都觉浪费。何物非在他七岁上就下不赢这个师侄孙了,无论冰无叶让他多少子,结果都一样,涧南精舍里索性撤去弈具,以免老人颜面无光。倚仗拳头长据阳山九脉之巅的风云峡,敢同本少爷叫板弈棋?不知所谓!

那盘棋终究没分出胜负。他们整整下了一个多时辰,下得冰无叶汗流浃背,仿佛一人独对十数名高手联剑,生生打了这么长一段时间,精疲力竭,面色灰败。他从不知道自己面对压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。是因为罕有敌手,不惯与人对峙的缘故么?

“……论棋艺,我实不如你。”应无用搁下棋子,笑道:

“然而你心上有极大的漏洞,神凝而意不固,乘虚即入。按说武功练到你这般境地,不应有如此破绽。你《夺舍大法》是怎么练的?”

“夺舍……大法?”

《夺舍大法》乃指剑奇宫独门秘术,有心诀而无招式,专练心识之力,临敌时进可扰控人心,退可守住空明,即使落居下风也绝不慌乱;练到极处,甚能掠人脑识,只消盯住猎物双眼,便能教他心神恍惚;要知彼所知、欲我所欲,也非什么难事。

但这部秘术最厉害之处,据说不是夺取,而是移转。古代的奇宫高手们发现:若在死前,以此法施于练过《夺舍大法》的另一人身上,便有机会将自身的智识阅历,集中于一人之身。奇宫之主号称拥有四百年真龙之传,便是新旧交替时,须以此法传承,留强汰弱,象征阳山九脉之主乃是无敌的存在。龙庭山诸脉的菁英弟子们,只消经自家长老核可,几乎可说是无人不习夺舍大法;就算实力平平,往往也会被授与此术,有助于冥思入定,提高练功的效率。

身为幽明峪最后希望的冰无叶,何以不曾得授?

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版,少女背嵴一悚,不由得头皮发麻。

“难道……何太师叔祖他……他真正的目的是……”

冰无叶点头。“我不过是为他准备的‘躯壳’罢了,一旦时机成熟,他便会对我施展夺舍大法,借体重生——如此疯狂的计划,四百年来不乏妄想之人,会付诸实行以求延生的,就只有这个恶毒的老王八而已。”

施展夺舍大法的限制多多,后果又难以逆料,除了新旧宫主传承之际,须得实施此一仪式之外,修习大法多半是锻炼心识之用,不会有人真想借此夺下一具年轻的躯壳,拿来延续自己的生命。何物非的盘算不只歹毒残忍,简直异想天开到了疯狂的地步。

“何物非的阴谋自此败露,应无用传我大法心诀,并从九转明玉功内提炼出增益性功的部份,助我锤炼心识,重新走上‘性命双修’的路子。果不其然,一年后何物非那老混蛋终于出手,被我倒打一耙,心识灰飞烟灭,死在羲扬殿里;萧寒垒借机上位,成了新的紫绶首席。”

萧寒垒与这位“徒儿”长年里形同陌路,谈不上情分,但毕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,且冰无叶无心权位,只要能维持涧南精舍的逍遥窝,他不介意给萧寒垒三分面子,奉其为一脉之马首。两人达成共识,过上好一阵安生日子。

“后来渔阳乱起,山上闹得沸沸扬扬,又接到那封署名岁无多的求救信函,萧寒垒点了谢寒竞和我,说是要去渔阳看看,咱们便连夜下山。”

这个决定其实入情入理。萧、谢与冰无叶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,在长老合议禁援渔阳的默契下,幽明峪不好大张旗鼓对着干。由最强的三人前往,毋宁是台面下折冲后的两全策。

但冰无叶从一开始就知道,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

他不认得岁无多的笔迹,却能分辨萧寒垒的左手字——这位“师傅”左右皆能的压箱本领旁人不知,须瞒不过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无叶。

“……尽管一路小心提防,我还是莫名其妙着了道儿。聪明才智,只能防范你所知道的,而不知道的永远防不了。”冰无叶一指水晶槽。“醒来时,我已浸在那玩意儿里,浑身动弹不得,却无处不痛。”

贝云瑚难以置信。“在……水槽里?”

“没错,但不是在这里,而是一个叫‘栖亡谷’、有如地狱般的地方。”

冰无叶时昏时醒,时间感渐渐错乱,但透过水晶槽向外望,大致能推断缚在刑具上的谢寒竞受足了几天折磨才得咽气,拷掠他的萧寒垒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,那张因狞笑而扭曲的脸,与他所知、甚至有些看不起的“师傅”简直不是一个人。

“萧……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贝云瑚震惊得有些麻木了,忍不住喃喃道。

“因为谢寒竞发现了一个秘密。萧寒垒想知道这位好师弟有没有告诉别人。”

“什么秘密?”

“萧寒垒在被带上龙庭山、冠以‘寒’字辈之前,已先加入了另一个门派。精确地说,打从生下来开始,萧寒垒就与这个门派结下不解之缘,他是它们栽培出来的种子,毕生都无法摆脱;即使加入奇宫,同门依旧循线找来,殷殷提醒他的种子身份,敦促他扎根抽芽,假以时日,将幽明峪的根系悄悄夺过来,孕育属于它们的枝干……于山上人看,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。一旦谢寒竞向他人揭露,萧寒垒必死无疑。”

贝云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奇宫以鳞族贵冑自居,山上弟子多来自五郡六姓,无论贫富贵贱,都须核过族谱出身,绝非是来历不明。以鳞族六大姓的光荣血裔,岂能为他人用间,恶意渗透龙庭山?

而且这个匿于暗处、鸠占鹊巢的猥琐作派听来异常耳熟。少女灵光一闪,脱口道:“他是……血甲门人!”

冰无叶十起她扔在地上的那本札记,指着封面署名的“吕圻三”三字。

“萧寒垒的‘垒’字,多半源自他的本名,与‘圻’字都有土字在内,这便是他们的门派号记。所以萧寒垒才会知道,吕圻三等人在栖亡谷内干的好事,将我和谢寒竞赚来此间,想弄清谢寒竞知道了多少、与何人说过,顺便除掉两枚眼中钉,永绝后患。”

贝云瑚想起傅晴章、李川横人魔般的狰狞嘴脸,不同于照金戺与濮阴梁府低微得近乎可笑的武功,同等的恶意配上紫绶首席的奇宫武学,冰无叶透过水精槽所见的栖亡谷,肯定是令人绝望的炼狱。

“幸运的是:偌大的栖亡谷中,似乎只有我们三个活人。”

冰无叶淡然续道,仿佛说的是乡野奇谭,不带丝毫情思。

“什么吕圻三、土字一脉执迷于人体试验的血甲门狂人,我一个也没瞧见,就连札记里提到的那些被活活折磨到死的尸首,也找不到半具,料想在萧寒垒来到之前,谷内已被清了个一干二净;但不知为何,却未带走札记机具等,仿佛专门留给萧寒垒似的——这个疑点后来还帮了我一把。若未拖够时辰,那厮怕已对我痛下毒手。”

由散落的札记推测,萧寒垒原想将他在水精槽里养一阵,看看能不能剥夺冰无叶的功力为己用——札记亦有相关的记载,只可惜功败垂成——但冰无叶最终只待了三昼夜,便用计诱杀萧寒垒逃出栖亡谷,带着两具尸首回山,编了那个“中道遇袭”的谎言向知止观交代。

背阴山栖亡谷本是东海著名的邪派“集恶道”总坛所在,人称“集恶三冥”的三位首脑无不是杀人无数、作恶多端的大魔头。指剑奇宫做为正道七大派之一,就算近日与集恶道无甚过节,百余年来正邪不两立,梁子也还是有的,只不知为何挑此际下手。

幽明峪一脉折了紫绶等级的首、次二席,此事非同小可,知止观当机立断,由“匣剑天魔”独无年领军,组织了一支百余人之谱的先遣队,欲向集恶三冥讨还公道。岂料等着大队人马的,竟是化为一片余烬焦土的栖亡谷,别说集恶三冥了,连小鬼都没捉到一只,最终不了了之。

“料想这些个人身试验的家生,原本便藏在某处密室里。”贝云瑚没花什么脑筋,轻而易举便识破了个中玄机。“就像这里一样。”

“从调查渔阳后续开始,花了我好几年的工夫,才在长老合议的眼皮子底下,将这些无声无息地运回山上。猜猜我是怎么办到?”

光以这具水精槽的量体,要掩人耳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在今夜之前,贝云瑚兴许会陷入长考,百思不得其解,此际答案却再简单不过。“……明玉涧。你走的是水路罢?”

赞许的微笑乍现倏隐,这是自冰无叶现身以来,冰冷淡漠、胜于女子的绝美容颜上首度闪现的一抹情绪。

他走近石台,从青瓷大口方瓶中抽出卷轴摊开。那是帧绘满各式横竖线条、标满尺寸注记的工匠蓝图,展开一半的图样似舟又似鱼,标题写着“九天十地辟魔神梭”八个大字,故纸陈旧,书画亦非出自冰无叶之手,是贝云瑚极陌生的字迹。

“此物能没于水下而不沉底,可谓水中之舟,水面上以一叶扁舟便能拖行。若是顺流而下,连縴舟都用不上,帮了我好大的忙。”

不经意间透出的自满得意,以及话里刻意埋藏的误导之意,使少女恶心之余,更觉悲哀。贝云瑚垂落浓睫,低声轻道:“向我出示这幅蓝图、显露自吹自擂的丑陋模样,其实只为了误导我,你未去过渔阳,与阴人之事无关,对不?不幸的是我认出了方栴色。”

那名在龙方太爷身边、寸步不离的中年管事,正是梅檀色的师兄,冰无叶的另一名亲传弟子方栴色所扮。

方栴色出身龙方氏的远房旁支,修为还在梅檀色之上。他虽极力避开奚无筌的目光,终是被贝云瑚认了出来,是以少女断定阴人潜伏于龙庭山左近,必与冰无叶有关。魏无音离山既久,不识梅、方二少,无法如奚无筌和贝云瑚一般,由此窥得关窍。

“为什么?”贝云瑚喃喃道:“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,你还要骗我?你觉得到了此时此刻,我仍旧天真地以为,你会放我一马,让我带着这个天大的秘密离开这里,让你陷入极度的危险之中?为什么……要欺骗一个将死之人?”

冰无叶摇了摇头。

“我从未想过杀你,瑚色。因你想离开,我才送你下山的。明玉九转,映心如涧,你以为你对我的疏离戒备、一心只想逃脱的强烈渴望,在裸裎练功之际,我会半点感受不到么?我所做的一切,仅是你意欲如此,若你不想离开,我决计不让你走。”

少女摇头,在心里喊了千遍的“骗子”,几乎止不住动摇,死死咬着樱唇不让泪水滚出眼眶,沉声道:“你为……为何要将阴人送回龙庭山?你绝对不会做无用之事,没有一时兴起任性而为,你所做的每一件事……都是有目的的。”与其说是指控,更像说给自己听。

“你不再喊我‘主人’了,瑚色。”明明姣好的面上无丝毫情思起伏,不知为何,这话听来却有着浓浓的哀伤。“是恼我错读了你的心思么?”

贝云瑚“呜”的一声咬住呜咽,深深吸了口气,饱满沃腴的嫩乳剧烈起伏,回荡着空洞而急促的怦响,不理冰无叶的温情言语,执拗地问道:“你勾结阴人,究竟……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
“我没有勾结它们,是岁无多找上了我。”冰无叶淡然回答,脚尖轻蹴,石柜底部“砰”的一响,翻开一只包铜木箱,陈腐的土壤气味飘散开来,一瞬间石室仿佛变成了陵寝茔穴,不知埋入韶光几许。

木箱里贮满灰扑扑的簿册卷轴,虽经巧工裱煳修复,依然看得出水淹土掩的痕迹,伤损不可谓之不重。贝云瑚陡地想起了岁无多之言,心念微动:“莫非……是从藏形谷掘出的游尸门文书,记载了丧心结等药物研究的珍贵心得?”

“它们和我一样,都是非己所愿的不幸产物,我决心帮助它们。迁至离山脚不过一日路程的始兴庄,是为了方便用药治疗,没有别的意思。兴许岁无多防止秘密泄漏的手段极端了些,我遣栴色就近监视,正是为了避免阴人失控,可惜这孩子不够机灵。”

贝云瑚差点冷笑出来,总算略抑愁绪,渐渐不受昔日温情左右,哼道:“方栴色还叫不机灵,要机灵起来,始兴庄还有活人么?你东拉西扯半天,说自己是什么不幸的产物,始终不敢交代为何传授有缺陷的九转明玉功给众姊妹,还对我们使这等恶毒的炮制手段!你……你把我的身子变成什么样了?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做这种事!”

冰无叶摇头道:“我传授你们的九转明玉功并无问题,那是经应无用修改增益之后的精华,拿给魏无音检视,谅必也是一样的话。

“然而,在水精槽内昏迷的那三天里,我不知道萧寒垒对我做了什么,但确实在我身上留下病根,若无女子的纯阴元力相济,我体内的明玉功劲将随着月轮盈缺而发生异变,越靠近月圆,全身气血便会沸滚如炙,骨胳剧变,体肤增厚,甚至生出一根根猪鬃似的粗硬毛茎,痛苦非常。这些年里,若非是你们救了我,我恐怕早已爆体而亡,死得无比丑陋。

“这样的救治并非全无代价,但起初我并不知道,直到长年服侍我的两位侍女下山嫁人,却接连芳华早夭,我才明白:萧寒垒作用于我身上的恶毒手法从来不曾消失,只是转嫁到与我性命双修的众天女身上。

“我悄悄运来栖亡谷内所有的设备与记录,想找出他对我做了什么事、有无解法,却始终没有头绪。将你们放入水精槽调制,不过是想延长你们的寿命,即使收效有限,总好过坐以待毙。”

贝云瑚脑中一片混乱。在重返幽明峪之前,她悄悄下定决心:任凭这厮巧舌如簧,但凡从他嘴里吐出的,她一个字也不相信;若不能亲手杀他,挽救剩余的无垢天女们,至少也要取得他阴谋诡诈的自白铁证,交付长老合议制裁,以免再有无辜的少女受害……

但他的话她好想相信。

相信他不是故意的,相信他已殚精竭虑、极力求全,只可惜苍天不仁,竟有绝世奇才无法解决的难题;相信他是干净的、剔透的,依旧是那般一尘不染,而不是泯灭良知,阴谋造作,视众家姊妹之命如草芥,为了一己之私而玩弄人命——

“……你愿意的话,随时都能停手,对罢?”

良久,少女终于抬起头来,轻道:“尽管会骨胳异变、体肤增厚,像野兽一样生出满身硬毛,最终以极端丑陋的模样痛苦死去,但一切也就结束了,不是么?而你,却选择牺牲无辜的人,来延续自己的生命……如此,你与何物非、萧寒垒又有什么两样?”

冰无叶双肩微颤,垂落霜睫,就只这么微小的动作,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强烈的哀伤。贝云瑚话一出口即不动摇,只牢牢盯着他,直到冰无叶嘴角微扬,居然笑了起来。

“这就是我如此钟爱你的原因,瑚色。你这孩子,实在是太聪明了。”

俊美不似真人的苍白男子神情未变,金蓝色的淡眸里瞳仁一收,明明是细微已极的变化,却让人打从心底感受到他森寒的笑意,与适才的哀伤歉疚直若两人——虽然那仅仅只在片刻之前,相距不过瞬目间。

“你说得对极了,我与何物非、萧寒垒本是一类人,才能从这方幽暗山坳的蛊斗中胜出。忒简单的道理,怎地大家就是不明白?”
TOP Posted: 05-26 16:41 #15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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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廿九折





但为君故

潺湲至今




——得手了!

冰无叶不但聪明绝顶,而且极端自负。

非是虚张声势故作姿态,身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,冰无叶才不在乎芸芸蠢类的可悲想法,毋须他人附和、吹捧,遑论认同,无论在什么情况下,冀望他得意洋洋自剖阴谋、乃至亲口认罪,毋宁是异想天开。

少女并不贪心,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。接下来,就只剩“怎么活着离开”这点小事而已。

艳丽的大红嫁衣扬起,柱墙上的长明灯焰齐齐一晃,银光挟着破空声响,标向冰无叶的面门!

单手暗器能于眨眼之间连出三记,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。但冰无叶仿佛周身是眼,负手避过,眼前一红,嫁衣已兜头罩落,衣后破风声劲,却不知刀从何来;同一时间,铿铿铿三响,落空的飞刀着壁反弹,劲势不减,朝背门飞旋斩落,竟是伏兵!

奇宫中人的至高追求,乃是“无剑”,琴魔弹琴,诗魔用笔,所阐发者无不是剑;而“影魔”冰无叶的代剑之器,则是较寻常飞刀略长、两面开锋的柳叶飞匕。

众天女中,仅贝云瑚得主人指点,学了这手暗器绝活,今日石室内生死相搏,堪称是贝云瑚的满师之战。

嫁衣既是转移注意力,也是掩护偷袭,配合去而复返的飞刀,计有九刀齐至。贝云瑚不敢奢望一击得手,只盼迫得冰无叶离开石阶,就有逃出密室的机会。

逼命一瞬,冰无叶双掌运化,嫁衣停空一滞,忽然旋开,九柄飞刀各自转向,仿佛被他周身看不见的激流冲开,贴着身臂削过,去势不减,一时间石室里利刃乱飞,竟无一处可免。

贝云瑚着地一滚,抓起皇衣遮护,两柄飞刀隔衣斩中左胁,虽未见血,亦撞得少女肋骨剧痛,正打算拉开距离,霜雪般的白影已至。

贝云瑚右手连扬,全是虚掷。冰无叶不闪不避,直欲抢上,蓦地心头微悚,一抹锐劲贴面而至,顿如泥牛入海;眸间浮掠笑意,淡道:“好悟性!”发完第三记“虚招”的贝云瑚已自身畔掠过,跃上石阶,轻捷胜似灵猫。

冰无叶袍袖一卷,劲力如潮裂岸,顿将少女扯落。贝云瑚背心触地,撞得胸臆浊气尽出,未及呼痛,第十柄飞刀倏然出手!

“……徒劳。”冰无叶冷哼,身周的无形激流应声迸现,飞刀“唰!”贴颅绕回,掠过贝云瑚左腕,少女痛得松手,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。

(糟……糟糕!)

冰无叶对此物的兴趣,远高过已是囊中物的爱徒,任她退出战圈,俯身十起,细细打量:

珠子触感甚是温润,质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贝,表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,其下则是不透光的杏白,透出淡淡丝络,如奶色的血纹石。珠顶嵌了块瞳仁似的浅褐圆斑,远看活像眼珠;入手轻盈,较同样大小的鸟蛋要轻,绝非是玉。

冰无叶在手里掂了掂,见贝云瑚俏脸铁青,不复先前的从容,略一思量,恍然大悟:“是鹿石啊!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。就算是你,也太过份了啊,瑚色。”

“鹿石”乃是某一类上古宝物的总称,相传为龙皇玄鳞所造,各种形状都有,传世的鹿石多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样,或如手指粗细的角圆印鉴,小小一方价值连城,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。

手握鹿石,能将所想所见留于石中,使他人如历其境,又称“贮思石”。传说固然神而明之,但现存的鹿石数量稀少,拥有者多半秘而不宣,免招觊觎,真实效果如何,谁也说不好。

天下五道间最负盛名的鹿石,当属东海蟠宫岛之主、人称“穷爷”的“敛刀舍剑”田初雁的飞廉珠,效果不说,光是比荔枝还大这点,便足以在鹿石中称霸。贝云瑚的这枚珠子尺寸不下飞廉珠,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纹瑕疵,也绝对是价值连城的奇珍。

冰无叶端详片刻,淡然道:“我说你怎会老实待在龙方家,又乖乖上了花轿,真要脱身,檀色肯定拦你不住。看来,是越浦沈家的这件聘礼,打动了我家的小瑚色罢?你是拿到这枚鹿石之后,才想出了这串计谋么?”

虽不愿承认,到底是知徒莫若师。贝云瑚下山后,之所以未扬长而去、提前与监视的梅檀色上演一齣千里逃杀,除了对龙方异的承诺,更为聘礼单上这颗价值万金的“龙雀眼”。

她读过鹿石的古籍记载,若能取得冰无叶的自白,就能向知止观揭发——当中虽调整修正过无数次,少女最初的计划确实根源于此。失去龙雀眼,单凭她的一面之词,长老合议不会比魏无音更友善可亲。

但逃出去才能来想这些。贝云瑚毋须探囊,也知飞刀只剩两柄,落空的飞刀零星四散,难以回收再用。冰无叶将幽明峪的“幽影剑夺”化于飞刀术中,周身那股看不见的真炁能操纵暗器往复,转向不过牛刀小试,甚可凝出气刃,空手制敌。

方才突围之际,贝云瑚见掷出的飞刀轻易绕开,无法伤及冰无叶,刹那间悟出了“幽影剑夺”的真正用法,先虚掷两记诱他轻敌,再凝出一抹柳叶匕似的小巧气刃,对准眉心射出。可惜在护体炁流之前不起作用,再想得手,怕是难如登天。

冰无叶把玩着龙雀眼,金蓝淡瞳一敛,神情分明没甚变动,森森寒气却如潮涌至,压得人难以喘息。

“你想用这个来告发我?”

“亲手杀你,或让别人来,”贝云瑚抵抗着无形威压,不肯示弱:

“两个我只能选一个。”

“那么现在,你要少一个选项了。就当是对你过于调皮的处罚罢。”

冰无叶手握明珠,拢于晨褛的袍袖中,对墙拍落,“剥”的一声轻响,袖底迸出大蓬石屑。

“……别!”少女见他将龙雀眼拍成齑粉,怒极出刀,忽觉指尖发麻,飞刀陡偏,连 衣角都没碰着,蓦地省觉:“刀上有毒!”

“我不用毒的,傻孩子。只是一点儿宁神安睡的药物罢了。”少女因重要证物被毁而露出的心痛,以及着了道儿的惊惶失措,似让冰无叶的坏心情略见平复,和声道:

“你以为我是被皇衣引来,其实,一直是我在等你回来。自你不在,我待在瑚光小筑的时间变长了,屋里的桌椅几面我让人随时保持清洁,连你宝爱的飞刀蹀躞带,都是我亲手保养。”除保护刀刃的油脂,另于柄上涂了点能沁入肌肤的迷魂药之类,自也毋须赘言。

“我不会再让你离开。你的聪慧、鲁莽、勇敢和挣扎,让这个面目可憎的十里红尘变得有趣许多,我本以为我能轻易割舍,直到你下山之后,才发觉我竟是如此想念。”容颜倾世的白子淡淡一笑。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,愿意为这抹笑容而死,但此际贝云瑚只觉哀伤而已。

“我……已无法再待在你身边!”少女咬着嘴唇,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落下,怎么也止不住。“你怎会是这样的人!你……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人?继续待在你身边,我要怎生面对过去那些被你牺牲、未来还会不断牺牲的无辜之人!”

冰无叶金蓝色的淡眸漾出笑意。

“忘记就是了。这样的法子,札记里也是有的,准备一副小巧精致的刀锤,往这里——”指着前额略高处。“……轻轻敲落,这些烦心的事你便不会再想起。我会治好你的身子,让你活下去,一直在我身边,像现在这样取悦我。你是特别的,瑚色,你对我非常重——”

他忽然停下脚步,停在向少女弯腰伸手的瞬间,被自己不经意的言语所慑,忽觉迷惘。这世上,怎会有其他人对他而言是重要的?从上一个这样的人不告而别,冰无叶便彻底封闭心房。这样的冰冷非情在栖亡谷曾救他一命。

贝云瑚却无暇咀嚼,把握机会飞刀出手,奋力一跃,和身扑向冰无叶!

无形炁流感应杀气,冰无叶心念未动,迫至面门的飞刀一阵急旋,掉头朝贝云瑚射回!

——不好!

他的“幽影剑夺”已臻发在意先,这下完全是护体真炁所致,无从拿捏分寸,如此近的距离,怕不是射死了贝云瑚,猿臂暴长,却已抓之不及。贝云瑚自己撞上来,飞刀在身前一分而二,宛若撕纸;一抹金光穿出残刃,正中冰无叶眉心!

冰无叶翻身仰倒,金芒虽破真炁护罩,仍被惊险避开,无声无息没入石阶底,缠着红绦的小半截留在外头,宛若热刀插牛油,几难顿止。

这柄得自独孤寂的“指掌江山”以珊瑚金精打造,说是罕世神兵亦不为过,护体真炁无法抵挡,被轻易削开,若非避得及时,便是头颅洞穿收场。

冰无叶伸出女子般修长的五指,隔空一招,拔出钉入石墙的蛾眉刺,冷不防地朝贝云瑚身上抽落!

果然没什么是重要的,冰无叶心想。就这么毁掉一件精致有趣的小玩意,并未令他感觉心痛。有些事情,得试了才知道。

少女血肉模煳的景况却始终没有发生。

锐刺丝绦凝于半空,并非全然停滞,而是移动速度变得异常缓慢,肉眼看似不动,他的身体也是。只有思考和感觉的速度是正常的——

“凝功锁脉”,应无用曾向他展示过的峰级高手异能。

那时冰无叶才明白:武斗,名列“五极天峰”的应无用是无敌的,内力修为、外门招式于他毫无意义,无论叠上多少性命,峰级高手纵使未能全歼,也能轻易退走。他以应无用为目标,“幽影剑夺”的无形炁流、隔空操作便是仿此而来。

被凝住的瞬间,冰无叶心头一阵怦跳,狂喜难禁,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渊。

峰级高手有着截然不同的凝功,像是某种真我的彰显。这不是应无用的“凝功锁脉”,不是他远游多年终于知返,而是另一人来到此间。

(为何……有另一名峰级高手上得龙庭山?)

鳞靴十级而下,来人披头散发,浑身浴血,叼着草的模样吊儿郎当。

那人摘下蛾眉刺,将贝云瑚横抱起来,冲冰无叶冷笑:“也不打听打听,这丫头是谁的女人?敢动你家十七爷的香饽饽!”

锁限一松,冰无叶作势欲退,背后一人笑道:“走得了我跟你姓!”横抱贝云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后。冰无叶头未动身未移,半闭浅眸,淡然道:“谁说我要走了?”袍袖无风猎猎,散落在各处地面、插入墙中的飞刀突然飞起,满室旋绕未已,猛地射向来人!





这名闯进石室的不速之客,正是为贝云瑚而来的独孤寂。

他见冰无叶并未举臂抬足,却能操纵散落的飞刀,已超越江湖流传的擒龙手、控鹤功等隔空取物之术,与其说冰无叶以真气驾驭飞刀,倒不如说是飞刀顺着力量长河的激流浮沫而动;力量来自空气流动,来自活物的血流呼吸,来自草木根系里的水分给养,甚至连静止的石墙、跳动的灯焰等死物亦有其力。峰级高手不过是藉势拨转,又或引为己用罢了,毋须为了饮一口奶水而养一头牛。

(难道此人……也同兄长和我一样,跻身三才五峰之境了?)

飞刀瞬目即至,十七爷锁限一张,诸物皆凝。独孤寂抱臂沉吟,怀里的贝云瑚就这么凝空不动,敢以背门相向的白发男子也是。

停在空中的飞刀,并无涓流与冰无叶的经脉筋骨相连,也就是说操纵刀的不是膂力,更非内功真气,而是运用了和峰级高手相类的原理,拨转力量长河以御……既如此,何以他不能在锁限中行动自如?

独孤寂百思不解,恨不得解开锁限问个明白,忽闻嗤嗤几声,刀劲直薄周身要害,但飞刀分明未动,简直就像刀灵出窍一般。十七爷拨转流向,劲力顿时化入河中,杀气扰动的异样威压却未能消除。

独孤寂不耐烦了,把手一挥,飞刀陡被压至墙底,如融化的铁水般沁入墙缝,再也伤人不得,才重新将贝云瑚搂在怀里,解开锁限。少女粉颊羞红,怒道:“无赖!流氓!你——”落拓侯爷冷哼:“闭嘴!我抱着最安全!”将祟动不安的涓流扫回河道,单掌拍向冰无叶背门!

冰无叶连催炁流均不起作用,霍然转身,运起双掌进招。

三条手臂你来我往,擂木般的砰响不绝于耳,冰无叶抢攻之余,持续以心识扰动炁流,独孤寂则一一将河道上激起的涟漪与浪花弭平,双方于肉眼难见处另辟战场,激烈不下拳掌相搏。

鏖战不过盏茶工夫,独孤寂对力量长河的掌握益发得心应手,蓦地省觉:“他看不见力量长河,只是曾与我这样的人交手,隐约摸到长河边缘!”佩服之余无意凌弱,重掌一压:“你非我对手,还要打么?”

冰无叶淡道:“在你这种人里,我会过更强十倍的。”调动炁流,转朝贝云瑚杀去,不知是声东击西,抑或宁毁勿予。

“不见棺材不掉泪!”独孤寂掌劲疾吐,冰无叶臂围、真炁双双被破,手掌倒撞胸膛,身子飞出,撞上石墙,刹那之间仿佛骨胳尽碎,整个人软软滑落,乌浓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。

横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着他。

“记好了啊,杀你者独孤寂。教你在黄泉路上,做个明白鬼。”

(原来……原来是他。)

奚无筌的鹰书曾提及,顾挽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赚得自囚剑冢后山的十七爷出马,护送毛族质子前来。没想到……独孤皇族之中,居然一前一后出了两名峰级高手,果然天下就该归他独孤阀所有,半点也不冤枉。

冰无叶忍不住想笑,却连动动嘴角都觉费力,进气渐不如出气多,视界里一片模煳。忽听独孤寂道:“但赢你我不痛快。你输在运气不好,若早半个时辰遇上,你摸到边了,我却不知道边在哪里,我多半要输;但这半个时辰里,我踏上山了,你还在山边。今日之败,你……运气不好。”

冰无叶闭上眼,终于笑了出来。

“像你我这样……能自行摸索着上山的奇才,想来不会太多,只能救救运气背的。日后……若还遇有登山之人,无论离山多远,是否终生无望,给他……给他一次机会,当还了我没赶上的半个时辰。”

独孤寂一怔,哈哈大笑。“你这人倒挺有趣。”

站在胜负天秤两端的二人无从得知,冰无叶濒死之际的无心戏言,将在多年后的某个夜里,自十七爷掌底救得一名拥有绝刀之名的男人,进而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——包括与独孤寂休戚相关、人称“三川第一绝色”的那名女子。

落拓侯爷作势提掌,怀中忽传来一把动听的嗓音:“别……别!别杀他。”竟是贝云瑚。

独孤寂停掌不动,蹙眉道:“丑丫头,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。你可想清楚了。”

“我曾想亲手杀他,可如今这样,他做不了恶了。”

贝云瑚轻道,望着半死不活的美男子,细语微颤,泫然欲泣,口吻却很平静。

“毁了器具札记便罢,把他留给南岸的姊妹们吧。失去武功,他将无法在山上立足,会有多少无垢天女愿意留在他身边呢?留下的,并不晓得自己剩不到几年的生命,等她们全都如花凋零了,还有没有人来照顾你、可怜你?

“你应能活得比我久才是,愿你在余生中好生思索,何以沦落到这步田地。此生……我们是不会再相见了,虽然你拿走的比给予的多,我并不后悔来这一遭。十七爷,咱们走。”

独孤寂抱着她转身迈步,所经之处,水精槽、水肺机簧,栖亡谷的札记,以及木箱里的游尸门文书等无分大小,一一应声迸碎,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路碾压,就这么化成了齑粉烟尘,弥漫在明明灭灭的焰火间。

冰无叶静静看着,面上仍是一贯的淡漠,明明神情未变,却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残忍快意,仿佛身受重创、根基俱毁的不是他,而是走出——或说走入——簌簌烟尘里的那两人似。

希望我开口唤你,求你留下么,瑚色?

是不是我经脉尽碎、成为废人的瞬间,愧疚便攫取了你,惊觉你的决心和正义感是如此脆弱,与我的苦痛相比,简直微不足道?

你根本不在乎那些“姊妹”。使你怒不可遏的,是我毫不犹豫对你做了那样的事,让你觉得自己同何玥色、慕琰色她们并无两样。你无法忍受这样的背叛。

现在你知道了。你是特别的、重要的,独一无二且无可取代,在你勾结外人伤害我之前已经是这样。但一切已无可挽回。

你将带着这份悔恨愧疚无所适从,在所剩不多的时日里,继续折磨自己,折磨身边的人,如那位武功绝顶的十七爷。

这是主人为你上的最后一课,瑚色。

伤重垂危的白子瘫坐石墙下,眸淡如隐。但若与之相对,必能察觉在平静的表面下,在那双金蓝色眼瞳最深处,冰无叶正难以停歇地疯狂大笑——





死亡远比他想像中要来得慢。

开始觉得无聊时,他才对“尚未死去”这点起了疑心。

念头一起,真炁感应又更清晰了些。明明已察觉不到经脉丹田,连四肢百骸都麻木不仁,却有一股纯阴元力汩汩而入,漂浮似的流淌于残破的躯壳内,仿佛映在涧流上的氤氲月华。

这种感觉……是熟悉的九转明玉功,然而又与先前不同,更加虚无飘渺,不与身内身外相连。

(是因为……“先性后命”的缘故么?)

他先前对贝云瑚所说,十有八九是实话。

冰无叶要骗人,从来就不需要倚靠谎言。

萧寒垒确实在栖亡谷对他动了若干手脚,可惜求生所迫匆匆杀了那厮,不及逼问,十年间若非与无垢天女性命合修,明玉功体隐将反噬;一旦压抑不住,便是走火入魔,身死收场。把手脚做在他赖以艺成的九转明玉功之上,萧寒垒这手不能说不狠辣。

这并不是九转明玉功头一次出问题。

早在何物非为他奠定根基时,便以“先命后性”的手法误导,要不是应无用相助,冰无叶怕活不到萧寒垒出手。仔细一想:萧寒垒的手脚,竟是做在何物非恶意栽培的功体上,此间的因果循环,简直不能更讽刺了。

直到独孤寂的一掌,将这团纠结的乱线悉数毁去。

苦修多年的明玉功体已毁,但是“先性后命”的补正结果仍在。昔年与臻峰级高手之境的应无用砥砺切磋,冰无叶悟出“只有心识不受锁限之制”的道理,以为是攀向三才五峰之境的关键。

应无用笑了笑不置可否,冰无叶十年之间挖空心思钻研,终于将“幽影剑夺”的身外真炁推向另一个高峰,甚能与独孤寂周旋。

而这一缕系于心识的纯阴元力,并未随功体崩毁而消失,虽弱到不足以发劲制敌、疗愈伤体,却牢牢维系着生命,支撑至今。

(就算人不声不响地走了,还不忘照管我是么,应无用?)

——你这个人,到底是能有多傲慢哪,王八蛋!

“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说起粗口……”他那懒惫温和的语声仿佛又至,还有那双带笑的眼睛,如风云峡的午后林间般宜人。“听得人特别难受?求你别说了,快点吟首诗或唱支歌儿来听听。”

“什么叫‘你这样的人’?”

“咦,没听出我在夸你么?”

“完全没有!”

情绪的波动让痛楚又活络起来,冰无叶收敛心神,遁入虚空,运起先性后命的改良明玉诀,有条不紊淬练起那缕若有似无的纯阴元力,直到踩踏石屑的脚步声将他唤回现实。

“看来那丫头所说是真,你竟背着长老合议,搞出这等草菅人命的恶行。”

冰无叶没料到魏无音能找到这里,然而此时能遇,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,也不用刻意装可怜,光是开口就已经足够艰难。“走……别管……别……”

魏无音揪他襟口,眦目欲裂。

“我不管,难道让知止观来管?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!”他不是能眼睁睁看故人咽气的性子,在冰无叶襟里一摸,从晨褛间拉出一枚连绳的白玉刚卯,六面长方,比拇指略宽,通体温润,正面刻了个小小的圆形蟠龙浮雕,栩栩如生,分外有神。

贴肉系在衣里,连睡觉都不肯取下,足见金贵。

魏无音不瞧则矣,一瞧怒火更炽:

“你有脸佩!这件信物,山上多少人毕生都没机会瞧上一眼,只能听着蜚短流长,幻想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。我师兄授以此物,引你入室,是让你在山上做这等鬼蜮之事的么?”一把扯落,忽觉有些异样,反复端详片刻,旋开刚卯顶部,一股甘洌药香扑鼻而至,其中竟贮满细小的乌丸。

冰无叶的医术造诣不在夏阳渊首席之下,贴身所藏必是保命灵丹。魏无音倾了半掌,直到冰无叶眨眼示停,才喂入他口中。乌丸入腹,原本白惨的俊脸有了些许光润,冰无叶闭目调息,再度进入空明之境。

石室里一片狼藉,兼且冰无叶这般惨状,想也知道是十七爷的手笔。但冰无叶暗里拿无垢天女进行试验的罪名是坐实了的,此间便是铁证,百口莫辩。

魏无音见一地浆液和水精破片间,卧着一名赤裸少女,除下外衫复上,一探脉象尚称平稳,轻捏少女人中将她唤醒。“魏……魏长老……”少女嘤宁一声悠悠睁眼,迷煳片刻,立时认出他来。

省了解释的口舌,待她略为恢复,让去南岸找人帮忙,万勿声张。少女关怀主人伤势,没敢耽搁,虽对自己何以置身于此还有些恍惚茫然说不上来,仍是加紧脚步离开。

除去隔墙之耳,魏无音只等了盏茶工夫,即将冰无叶拍醒,青着脸审问。

冰无叶否认勾结阴人,倒是爽快地认了调制无垢天女一节,如同向贝云瑚说的那样。魏无音阴着脸哼道:“就算萧寒垒真对你做了什么,也不会是平白助你练成《青狼诀》那种邪功!你是从札记里看了什么记载,才编出这番遁词?枉费我为你多次担保,说尽好话,你……你怎么对得起我师兄!”

“我是说了谎话,却未对不起你师兄!”

剩不到半条命的白子罕见地激动起来,苍白的脸上涨起两朵极不自然的彤云,厉声道:“萧寒垒下的暗手,影响明玉功至甚,但我靠双修便能压制,亦不致消损天女之命……我确以她们的寿元炼制他物,却不为我自己,而是为风云峡!苍天可鉴!”

魏无音瞠目结舌。

“你……你胡说什么?这……这与我风云峡何关?”

冰无叶好不容易缓过气来,涩声道:“你师兄失踪多年,以他的武功,能回来早回来了!我不知他埋骨何处,也不知谁有忒大能耐,竟能杀得了他,但我早当他死了。我没法儿再等,没法抱着渺茫的希望盯着山道,不知何时他会突然出现在知止观前,若无其事与众人寒暄……我没法这样过日子。他须得死了,我才能原谅他不告而别。”

魏无音无法斥责他言之不逊,捏得拳头格格作响,不由得红了眼眶。冰无叶不管做了什么样罪大恶极的事,但说这话时他是真诚的,只有与自己一般心情的人才能说出这般狠话。光靠渺茫的希望无法继续等待下去,或许这才是魏无音选择自我放逐的真正原因。

“应无用不在了,褚无明死于妖刀之乱,风云峡……只有你了。”冰无叶颓然垂肩,忽抬头疾厉道:“你好好看过那个叫应风色的孩子的眼神么?若你直视他的眼睛,便知肩上的担子有多重!还是你又打算一走了之,把一脉兴衰扔给两个孩子承担?”

“……承担?我拿甚承担?”

魏无音激动起来。“看看自己的样子,舒坦么?快活么?能承担一脉兴衰不?而我被困于如斯境地,整整十年了!你以为我没有力图振作?知不知道为了再使真气,我试过多少手段?

“后来我才明白,活下来不是运气好,是惩罚尚未结束!我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。”

冰无叶冷道:“你放弃了自己,但我从未放弃你。风云峡不能亡在你这一代手里,这是我欠应无用的,我发誓我一定会还他。”

魏无音不禁圆瞠双目,倒退两步,颤声道:“你……难道……”

“没错,我拿她们的寿元来炼药,只差一步……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。一旦药成,毋须丹田行气也能运使内力,仿真修为,更有甚者,重建受损的经脉也并非不可能之事。到了那一天,你便能以堂堂紫绶首席的身份重掌风云峡,乃至知止观长老合议,独无年又算什么?”金蓝淡眸一睨,锋锐如剑的视线直指魏无音手里的白玉刚卯。





一群美貌少女与他在院中擦肩而过,甚至来不及行礼,急促的脚步声旋即没于阶下,继之而来的是此起彼落的惊呼声……





第三十折





风雪何至

奇货可居




尽管分开才几个时辰,当中还一路东奔西跑、差点被人面雾蛛干掉,可十七爷也是抽空想过重逢景况的。

但无论如何脑洞大开,他都想不到是这样。

他抱着贝云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,向来牙尖嘴利丝毫不饶的丑丫头,罕见地没什么反抗,犹如一头温驯绵羊,静静偎在他怀里,不发一语。一路上独孤寂的怀襟始终温温湿湿,她的眼泪掉了整条路,怎么也停不下来。

直到入口处的白玉牌楼映入眼帘,渐有些担筐挑箩的小贩、抬肩舆的脚夫香客交错而过,频频回头打量,贝云瑚才低道:“放我下来。”独孤寂依言而为,没半句插科打诨的酸话,就这么与她并肩无言,下了龙庭山。

对贝云瑚来说,这趟旅程已经结束了,但有些事还不算是了结。

他俩回到一片狼籍的始兴庄。本就说不上生气盎然的封闭庄子,不过几昼夜光景,已和废墟差不了多少。

据说献祭之夜的后半,两人皆未参与的部分,那才叫一个惨烈。

一干号称永夜长生的“夜游神”被十七爷徒手虐菜,当众拆成一桌生鲜排骨,什么“不死不衰,长归冥照”全都是屁,再没有比信仰崩溃更可怕的打击,半数以上的庄人当下便发了疯,场面完全失控。

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内的龙方氏分家,宗族长老们组织乡勇携械前来,只见疮痍满目,一地残尸;纵有活人,除却身上的创伤不说,喃喃自语目光呆滞,时哭时笑乃至暴起伤人,也不足为奇。

龙方太爷满门俱亡,连婢仆亦不能免,只有回山的龙大方逃过一劫,贝云瑚甚至在尸堆里发现方栴色,冰无叶一系的男徒至此断绝,不知是幸或不幸。

从分家迅速介入看来,美其名“同宗相扶”,占地侵产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。龙方飓色小小年纪长年离家,如今只剩孤身一人,未必争得过这些远房叔伯爷祖。

贝云瑚和独孤寂盘桓多日,始终未见怜姑娘与另一位女阴人的踪影。岁无多等人的残尸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,似遭啃食落腹,或以为能得到夜神之力,只头颅吃不下去,脸上也没剩几两好肉,不可谓之不惨。

女阴人若为发狂的村民所围,吃得渣都不剩,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。

贝云瑚将龙方家尚能辨认的几具尸骸,包括太爷和几名家人收埋妥适,结了借宿打尖的钱,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。行出里许,将拐上车马大道之际,一人叼着草,懒洋洋地瘫在路旁大石上晒太阳,却不是独孤寂是谁?

“一声不吭就走,你这也太不地道了,丑丫头。”落拓侯爷斜乜着少女,却不像真生气的模样。

贝云瑚淡淡地回望着他,忽道:“我替你多付了两天的酒钱饭钱加住宿,还是上房,你走之前拿回来没有?”

独孤寂哭笑不得。“这时候,你跟我说这个?你个丑——”

“十七爷。”贝云瑚轻声道,弯翘的浓睫微颤,视线落于鳞靴尖,嘴角似带着笑,却没真笑出来,眼眶里隐有水花浮挹。“我们,就在这里分道罢,多谢你一路照拂。利用了你,我很抱歉。”

独孤寂以为她在说笑,但他看够了她的眼泪,丑丫头流泪时才是认真的,一把心掏出来就会这样。想上前握她的手,却动弹不得,唯恐靴尖一顿地,就把她眼眶里不住打转的水光给震溢出来,淌过柔嫩的面颊。

“我那儿……白城山其实挺好的,风景不错。还有冷泉。”

他勉力笑了笑,脸却直发僵,涩声道:“你不用住下啊,玩几天散散心也好。我……挺能逗你笑的不是?把心里的不痛快清干净了,想去哪儿再去哪儿,我绝不拦你。”

贝云瑚抬起头来。“如果我说我多留了这两天,是为了让你找梁小姐,你能找她么?”独孤寂无言以对,破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。

“所以我也不能,十七爷。你想要的,我给不了。你虽不是好人,却待我很好很好,再这么继续占你便宜,我会忍不住讨厌我自己。”





独孤寂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,也想不起是怎么结束的。他骂了她么?是不是剜心勾肠似的说了许多难听的伤人的话,才能略抵难堪失望?回神时贝云瑚已不见踪影,喉咙嘶哑疼痛,眼角干涩,狂哭狂笑用尽体力,似又经历一次破境的耗竭与艰辛。

小燕儿说得没错,十年过去了,他却半点儿也没长大。

丑丫头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,才选择断然离去的么?

他双手掩面,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,野地里无有烛照,只一物回映着星月辉芒,在怀襟内散发淡淡金光。这名为“指掌江山”的蛾眉刺原有一对,兄长赠他一柄,丑丫头搜刮了去,离开前又悄悄放回他房里;兜兜转转了大半圈,终究是送不出。

“……我得去趟越浦。”贝云瑚等他闹够了脾气,才平静地说。“还不了‘龙雀眼’,这门亲不能不认,就算命不久长了,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。”

——越浦沈家。

峰级高手的“分光化影”之能,令独孤寂在两个时辰内赶到越浦,城楼关隘直若无物,到得沈家的豪邸也才刚过戌时。

这片园林相较于独孤寂的记忆,至少扩大了一倍有余。做为率先押注兄长的东海豪商代表,沈家在独孤氏逐鹿天下的发家过程中,还是捞了不少好处的。

沈太公今年八十有四,以一名身无武功的普通人来说,其生命之强韧,委实教人敬佩。独孤寂小时候经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儿,兄长和萧先生来讨军资时,宁可忘带鱼鳞图簿、粮饷清册,决计不会忘记带上他。

老人三子死于前朝,那会儿老四沈季年怕还在上一世里未及投胎,沈太公一见白胖壮健的小十七,心情便好得不得了,再离谱的数儿都能答应下来,想方设法张罗。后来独孤寂才听人说:沈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,愿意立下血誓书,约定将来由他继承沈氏的家业,连萧先生都动了心,只兄长不知何故,坚持不允。

要是缔结盟誓,真让十七爷改了沈姓,估计后头营建平望新都等,也就没央土任氏什么事了。二哥继位后,起用任逐桑为相,政商合流,实力大增,以沈太公为首的旧东海豪商遂退出京畿,沈家尤其受到抑制,沈太公扩建园林逐声色之娱,兴许也是“无所用心”的表态。

独孤弋拒绝沈太公的提议不久,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,沈太公以为是小十七带喜,亦发疼爱有加。严格说来,十七爷和沈少永——沈季年的字,独孤寂小时候管他叫“鼻涕虫”——算是一起长大的,但他俩的童年均十分短暂,独孤寂十三岁便随兄长上阵杀敌,自此武名赫赫,五道皆知;沈季年十四岁娶妻,十六圆房,完全反映了沈太公在“沈家无后”一事上的恐惧。

丑丫头嫁入沈家作续弦,肯定不是给老人暖床的,该是鼻涕虫死了老婆。

十七爷被软禁的第三年,有人辗转送来了一盒糕。他是意图谋反的逆臣,诛十族都不过份,禁军出身受牵连的没一万也有八九千了,谁还敢给他送东西来?

可十七爷一看就知是谁送的。

舟子桥畔王雀家饼铺,在食不厌精、穷奢极欲的越城浦,撑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饼铺子,豪门富户不屑一顾,独孤寂和沈季年之所以会一偷再偷,除了独孤寂觉得好玩,也因为店里有个漂亮的小姊姊。

盒里的饼子全是沈季年爱吃的口味。心不甘情不愿的沈家小公子总是负责偷,而十七是负责偷看,两人联手作案经年,沈季年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,净拣自己喜欢的下手。

独孤寂记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纷飞,送饼的人顶着风雪走了,免被四周监视的缇骑拿下审问。他就着炭火粗茶,独个儿把整盒饼吃了,边吃边笑,眼泪直流。

“鼻涕虫……你他妈是傻的啊!教太公知道你干这种事,还不打断你的腿!”

沈太公毫无疑问是一名狂热且豪胆的赌徒。他在拥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仅只东海一道的独孤阀之间押注后者,在独孤氏的嫡庶之争里押注了庶出的兄长,要嘛全赢,要嘛全输。事实证明:老人的眼光和运气都好得不得了。

但坐实造反死罪、仅以身免的罪人,没有什么可押注的,沈太公毫不犹豫便与他划清了界线,保住沈家。沈季年与他,远远不如太公待他的亲,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绝,冒着受连累的偌大风险,给他送了盒糕来;若教太公知晓,九成会打断儿子的两条腿。

丑丫头要嫁人,沈季年许是不坏的对象。但他不想面对贝云瑚将同床共枕、甚且生儿育女的对象,就算鼻涕虫也不行。万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。

独孤寂走进沈太公屋里时,老人正披衣盘腿,随意坐在榻上,服侍的婢仆早早就被摒退,几上留了盏琉璃灯。

“太公久见。”他冲老人团手长揖到地,执的是晚辈之礼。

瘦如一只马猴的老人佝背眯眼,凝视良久,露出怀缅之色,半晌才道:“你先写条子是对的,十七郎。要心里没个底,你这么忽乎然走进来,我还以为是东镇来接我了。”老人口中的“东镇”,指的是兄长独孤弋。两人在白玉京初识时,独孤弋是以前朝镇东将军的身份前往拜会,沈太公喊到白马王朝开国、兄长驾崩,始终没改口,普天下能这么喊的也只有这一位。

十七爷忍不住笑起来。“有这么像么?”

“简直一个模子刻就。”老人攒了张纸头,潦草的字迹写着“稍晚来见太公,十七郎拜上”,摇头叹气。“你现下能到处乱跑,是领了陛下的恩旨么?”

“差不多。干些黑活,见不得光。”独孤寂耸耸肩,翻起桌上的杯子给自己斟了杯茶。“我就剩这点用处啦,两膀气力,给人当枪使。”

沈太公也笑起来。“你来得正是时候。我近日老觉有人在耳边说话,要不然就在屋里哪个旮旯角儿,说是让我准备准备,指不定……时日近了。我一直想再瞧瞧你。”

十七爷咧嘴一笑。

“您这副身子骨,肯定比我命长。阎罗王着紧钱包,怎敢让您下去,这不得给削得囊底朝天?一来一往的,押上纱帻幞头都不够抵债。”老人给逗乐了,呵呵笑个不停,虽然枯瘦如猴,却是神完气足,眸光尤其精悍,莫说八十四,就是卅四的青壮汉子都没这般精神,活到一百二也没问题。

“说罢,你找太公什么事?”良久,老人收了笑声,深陷蛛吐的黄浊细目迸出锐光,虽带笑意,但普通人若被这蜥蛇一般的视线盯上,怕笑也笑不出。“过去东镇和萧先生前来,不拿点什么总不肯走。你好的不学,净学这些坏德性。”

“不仗着太公疼我么?”独孤寂嘻皮笑脸:

“家里有一颗叫‘龙雀眼’的鹿石,对不?”

沈太公眸光一敛,嘿笑道:“原本是有的,现下没啦。”

“我知道,当聘礼给了章尾始兴庄龙方家。”独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转,涎脸续道:“丑……呃,我是说那位龙方姑娘丢了龙雀眼,想退婚又赔不起鹿石,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,这事就算了?”

沈太公打量他片刻,瘪嘴摇头,咋舌声不断,看起来更像猴儿了。

“十七郎,你把主意动到我未过门的儿媳妇头上,少永鳏居多年,我好不容易给他谈了这门续弦,你忍心作梗么?”

独孤寂想到丑丫头的大红嫁衣,想到当夜缠绵悱恻极尽缱绻,那难以言喻的销魂蚀骨、轻怜密爱,不由得心痛如绞,咬牙定了定神,正色道:“太公误会了,我个幽禁山间的罪人,没想抢谁的老婆。只是龙方姑娘要留要走,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愿,非为龙雀眼。恳请……恳请太公应承。”

“这位‘龙方姑娘’与你,是啥关系啊?”

“只是……朋友而已。”独孤寂神色一黯,却未逃过老人毒辣的眼光。沈太公笑道:“龙雀眼价值连城,看来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。也罢,金珠财宝不过是身外物,待她来到越浦,我会详细问过她的意愿,若她不愿嫁与少永,我决计不会为难她。”

独孤寂惨然笑道:“多谢太公成全。我来过的事,也请太公莫向她提起。”

老人竖起大拇指。“为善不欲人知,够仗义!你这便要走了?”

“我在龙庭山下还有点事,得有个区处。”十七爷起身作揖,将出门时突然停步,低声道:“若她最终选择留在沈家,请鼻……请少永好生待她,她是个很好很好、很好很好的姑娘。”没等老人接口,径自推门而出,在一地月华之间消失了形影。

约莫十天后,贝云瑚终于来到沈家。

她被安排在偏厅等候,负责通报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,这位一身旅装风尘仆仆的绝色少女,竟是原该乘坐花轿大队簇拥的家主续弦,不敢怠慢,赶紧请了沈季年和太公前来。

始兴庄的变故,越浦已有所闻,沈太公殷殷垂询,少女语声动听,叙述条理分明,尽显闺秀风范;虽是实问虚答,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。她所持的关牒文书俱是官印正本,写有闺名“龙方云瑚”,应非有假。

最要命的是:沈季年一入偏厅,人就傻了,自始至终不发一语,还差点打翻了茶盅。沈太公对这根独苗儿的性子还是清楚的,沈季年谨慎、沉稳,不好声色,是理想的守成之人,便与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马,感情甚笃,也绝非是色授魂与的痴迷。

老人虽答应独孤寂,但不想轻易放走贝云瑚——

价值万金的龙雀眼,在他看来不值一哂。十七郎不惜擅离幽地,专程走一趟越浦,低声下气求人,才是这位绝色少女身价不凡之处。

沈太公对鹿石一事不置可否,为免十七郎日后上门理论,轻描淡写说了“宝物既失,也就罢了”之类的场面话,但也仅此而已。老人看出藏在得体的应对和惊人的美貌下,少女那轻飘飘般无所依恃的茫然失措,温言抚慰之后,变着理由留她在府上暂住,不知不觉过了大半个月。

当中最快活的,就属沈季年了。

这位沈氏的青壮当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,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飞舞,只消远远看着贝云瑚,胸口便快乐得像要炸开似的;他从未如此际一般,衷心感谢老父专断独行的安排——原本他对续弦一事是极为抗拒的,哪怕他已习惯不反抗——这甚至改善了父子俩的关系。

沈季年出生时,父亲就是别人家里爷祖的年纪了,年龄差距并未使他得到孙儿般的宠爱,父亲需要他快快长大,以继承家业;况且,他知道父亲更习惯与另一个孩子亲近。

他不恨十七,虽然回想起来,十七总变着花样欺负他,但外头的孩子侵凌时十七一定挺身而出,谁来都打他不过。这让沈季年觉得自己有哥哥,而且还是很厉害的哥哥。

父亲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,未及摒退左右,抡起手杖就是一通乱揍,打得他头破血流、遍体鳞伤,若非亡妻阿芸以身子遮挡,情急之下哭喊出“阿舅”的旧称,令老人愕然停手,沈季年怕已被父亲活活打死。

他明白父亲为何能对十七那样无情,但他做不到。

那是十七啊,他怎么可能造反?谁敢造陛下的反,十七头一个灭了他!那是他哥呀,他最尊敬最爱戴、能为了他死上一万遍的兄长,十七怎么可能谋反?肯定是定王一党诬陷他!

“……让你再说!畜生……逆子!你想让沈家挫骨扬灰,满门俱灭么?”父亲一拐打飞了他两枚牙,打得沈季年满嘴鲜血。

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、兴许也是最后一次对父亲赤裸裸地显露情绪。他可以理解,却无法接受父亲的冷酷无情。就算救不了十七,起码可以关起门来,一起流着眼泪吃完一盒糕,那才是家里人。

阿芸死后,除了儿子沈世亮,沈季年便不再对谁怀抱家人的情感了,直到云瑚姑娘来到沈家。

贝云瑚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对完美女性的想像:既有名门闺秀的温婉,又有花魁难及的美艳,府里下人都欢喜她。世亮每天黏着这位漂亮姊姊不放,同食同嬉,贝云瑚甚至教他读书习字,带他蹴鞠骑马,说适度地活动筋骨,对身子长成有益。别看她娇滴滴的弱不禁风,投壶掷石打水漂儿,样样玩得比男子出色,府里的下人没一个是对手,沈世亮对她崇拜得简直无以复加。

会烹饪、会女红,应对得体,聪慧过人,疼爱孩子……不说这些,沈季年没想过自己能跟她聊阿芸,聊头一次在姑母家见到她时,怎么弄坏了她的泥泥狗,两人用叶子摆酒席过家家,还有阿芸嫁来头半年改不了口,老喊父亲“阿舅”的糗事。

他总是说着说着,眼泪就掉下来,最后掩面吞声饮泣,丢脸极了。

贝云瑚静静听着,不曾取笑过他,偶尔拍拍他的手背,似鼓励似安慰。有回不知哪来的胆子,沈季年不无犹豫地握住她温软雪嫩的小手,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泪,才轻轻将手抽回。那晚,沈季年兴奋狂喜,几不能眠,告诉自己这是绝好的征兆,云瑚姑娘会接受这门亲事,乐得活像十七八岁的鲁少年。

贝云瑚又去见过太公几次,辞行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出口。不仅是因为老人狡狯世故,也可能是她很喜欢沈世亮所致;同小孩子游玩,使她不再频繁想着和那人有关的一切,又毋须为无法回应十七爷的感情感到歉疚。

但留下来是不可能的。她意识到这点,是来此两个多月以后的事。

某天夜里,沈太公将沈季年唤入书斋,摒退了左右,整座独院儿里就只剩下父子俩。“少永,找你来,是要同你说说云瑚的事。”老人揭开茶碗盖,以盖缘轻刮着茶汤表面的浮沫渣子,低垂眼帘,却没有就口的打算。

沈季年早有预感,父亲派了几个老妈子到云瑚院里,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头洗浴,实则观其体态起居,判断是不是完璧,能不能生养。当年阿芸初来府里也是这般,后来才会过意来,于闲聊之际当作趣闻说给丈夫听。

“都听父亲安排。”他强抑着雀跃,一如往常恭敬垂首,立于父亲座前。

“坐。”沈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,仍未看他。两者皆不寻常。

沈季年忽觉忐忑,抑着询问的冲动依言落座,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锐利目光。

“再不迎娶云瑚,只能让走了。近日她来瞧我,其实是想走的意思,我没让她说出口。”视线并不苛烈,却很严肃。沈季年断定父亲非是动怒,只是不明白何须若此,习惯性地闭口静听。

“你很欢喜她,是不?”

沈季年面色微微一红,嚅嗫道:“云瑚……是很好的女子,对世亮也好,瞧着是真心。”

老人点头,良久才道:“我有把握说服她留下。难的,是你这厢。”

沈季年茫然不解,听老人续道:“……过门后,须给她清个独院,入夜你就别过去了,以杜人口实。夫妻分寝既瞒不了人,实也不需要瞒,过两个月你再纳房小妾,便再也自然不过——”

等……等一下!沈季年目瞪口呆,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。即使是独断独行的沈太公,过去顶多催促他与阿芸快快生子,不曾干涉床笫之事。他为云瑚的美貌温柔倾倒,自当厮守终生,哪有分寝的道理?

“我让胡嬷等人就近探查过,”老人举手打断他的慌乱无章,淡淡说道:

“也取她呕出的腹水让大夫相验,确定至少有两个月身孕了。到得第三个月腹部隆起,须瞒不过旁人眼睛,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,否则诞下的孩儿谁都以为是沈家骨肉,我见她不是占人便宜的性子,不欲沈家担上干系,近日内,十有八九会不告而别。”

沈季年宛若晴天霹雳,半晌才明白父亲的意思,原来他心目中冰清玉洁、完美无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,竟怀了其他男子的骨肉。

但……那又如何?她从没说要嫁我。始兴庄一夕风流云散,章尾郡龙方氏本家名存实亡,如今她孤身一人,若肯委身下嫁,替她养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?世亮非她所生,云瑚不也一般疼爱?

沈季年下定决心,反觉心头一宽,不再挣扎,正欲开口,却被父亲阴沉的眼神硬生生迫回。

“蠢货!区区皮囊,有什么价值?有价值的,是她腹中肉块!你睡了她,将来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脉,说是沈家的种,问你有没插过她的美屄,一句就能让你的言语再无人信!”

老人冷笑:“要娶她,你不只洞房花烛夜不能干,以后每夜都不能,就算我死了你依旧不能!忍耐不了,这等红货你便不配持有,趁早送走两不耽误,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,她毋须守活寡,你也用不着折腾自己。”

(即便如此,我……还是想留下她。)

有名无实的沈家当主无法反抗老人,父亲叫他来是布达,而非商量,云瑚姑娘的去留早已决定了。强烈的不甘转为对真相的渴求,沈季年恨不得将腹中胎儿的父亲碎尸万段,却难忍好奇;握紧拳头,指甲几乎戳进肉里,涩声道:

“她……她究竟怀了谁的孩子?是谁……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?”

老人伸出鸟爪般的枯瘦五指,攀着他的颅侧揪至面前,衰腐浊气喷得他难以呼吸,却不敢挣扎。“接下来要告诉你的秘密,我会带进棺材里。若你没等到红货得见天日的那当儿,记得把秘密告诉世亮,瞧瞧我赌的这枚石头,是让沈家乘龙御凤直上青霄呢,还是挫骨扬灰,满门俱灭!”
TOP Posted: 05-26 16:42 #16樓 引用 | 點評
kabos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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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卅一折





有情终逝

荏苒光阴




沈季年完全被父亲的威压所慑,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,一动也不敢动,沈太公黄浊精亮的细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的光,阴阴续道:“她怀的,是十七的种。”饶富兴致地观察儿子的反应。

就算给他无限的本钱,少永也没法打造出另一个沈家来,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儿子。沈季年缺乏一刀杀敌的狠厉决绝,不够贪婪更不够卑鄙,他是生长于温室中的花朵,做不了沟鼠野犬。

这是富二代的宿命。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摆脱污泥沟秽,却把子嗣养成了不堪一击的娇花,一旦困境骤临,辛苦挣得的富贵荣华转眼便还了回去。少永不能一直活得这般天真。

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点,那就好了。老人心想。

十七并不粗鄙,更非泥腿草根,相较于开创王朝基业的兄长独孤弋,十七始终保有某种难驯野性,即使闯下天大祸事,沈太公始终不觉当年收作螟蛉、许以家业的提议是眼光失准。他甚至能明白独孤弋予以拒绝的心情;换作是自己,也不会舍弃这样的继位候补。

沈季年愣了许久,才意识到父亲说了什么。

他觉得心仿佛被人活生生剜出来,还连着血脉斩成了几千几百,绞拧着挤出汁液——是那样的疼痛。他以为自己弹了起来,回神才发现还瘫在酸枝太师椅上,双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,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。

但,像云瑚那样好的姑娘,也只有勇冠三军的十七才配得上吧?况且,十七是不会欺侮姑娘的。每回偷窥被人发现,姑娘也好、姑娘的家人也罢,谁都能擎着扫帚追过大半座城,打得他俩呲哇乱叫。哪怕十七武功再高,单挑能杀灭异族无数,这点始终没变过。

真正的强者,绝不恃强凌弱,而且犯错必认,可以在道理之前低头。

十七是真正的强者。沈季年从未怀疑这一点,连一丝丝都不曾有过。

知云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怀的骨肉,而是两情相悦的结果,沈季年于酸楚之外,忽有些宽慰安心。难怪言谈之间,她偶尔会露出黯然之色,寂寞地望向远方,是因为爱上了无法相从的戴罪之人,担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么?

放心好了,云瑚。无论你或十七的孩子,都交给我罢。

只要越浦沈氏还在世上一日,没人能伤害你们母子俩!

沈太公望着爱子从伤心、迷茫到坚定不移的迅速转变,下巴差点“匡”一声砸碎在几上。十七的种算哪门子秘密?这风流成性的死小子当年在平望不知搞过多少名门淑女,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队婴灵右厢翊卫军了,如今被夺爵问罪,他的私生子不过祸胎而已,还能称斤论两卖?

——若他仅仅是先帝爷的异母幼弟的话,自当如此。如果不是呢?

那么谁是十七的父亲?须得是谁人的子嗣,血脉方能有如许价值?

这才是你该问的问题,少永。

难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。“……没出息的东西!”老人别过头去,猴儿似的干瘪嘴唇无声歙动着,端起茶盅狠狠饮尽。

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。沈太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说服贝云瑚留下,或许她也没别处可去。她和沈世亮格外投缘,沈季年则把话说开,两人有夫妻名分,却不必有夫妻之实,一切只为替腹中孩子,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家。

“那你图什么呢?”贝云瑚望着他,抑住心中淡淡哀伤。

沈季年面露微笑:“我图的,已经得到了。”把手一指,远处刚游玩回来的沈世亮挣开侍女的牵持,欢叫着朝两人奔来,明亮的眼睛笑成两弯眉月。

越浦沈氏与章尾龙方氏联姻,乃东海豪商与鳞族名门的结合,龙方本家遭遇不幸,正需冲喜,沈家遂举办了盛大的婚礼,新的沈家少奶奶据说有天香国色,见过的没口子地夸,越浦豪门间传得沸沸扬扬。家主沈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,成亲不到八个月孩子便哌哌坠地,大伙儿心下雪亮:这等绝色,哪个男人忍得住?先好上了也不奇怪。

贝云瑚生了个漂亮的女娃,沈太公就没忍住失望之情,在产房外掉头离去,沈季年和沈世亮却开心得不得了。呕了几天闲气,禁不住小世亮软磨硬泡,太公嘟嘟囔囔地给拉来探望,瞧着襁褓中的婴儿一怔,半晌才喃喃道:“……好漂亮啊。”

“是吧是吧。”沈世亮得意极了,好像有他一份功劳似的。“与太公说了,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!跟姊……跟姨娘一样好看!”

看来……这秘密也不能跟他说了。只盼长大出息些,别像他老子。老人心中叹息着,转头一瞥那粉雕玉琢似的女婴,沉落的心情顿时云破天开,怎么样都阴郁不起来,令他想起了当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。

十七原本该来到沈家,但血脉阻止了他,使老人的企盼化为泡影;十七的骨肉注定该成为可易之货,换来沈家的飞黄腾达,然而女儿身阻止了她,最终只能留于沈家。老人在这奇妙的因缘流转间窥见命运,含笑释然之余,又觉玄奥难言。

“……辛苦你了。”沈太公对榻上的儿媳妇点了点头。

“多谢……公公。”

贝云瑚产后气色就没恢复,始终下不了床,整个人像蔫了的花朵,仿佛生产耗尽了精力,不复往昔光彩照人。沈太公直觉不对,迅速撤换了厨房里的人,将贮藏的食材药材通通扔掉换新,出入门禁全整过一遍,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,连沈季年都觉父亲大惊小怪,却被狠狠修理了一顿。

太公为这标致的女娃起了名儿,叫“素云”。之所以不避母讳,是希望她为母亲带来好运,添福添寿,除了祈祝阖家平安之外,亦能再现贝云瑚初次踏入沈家大门时,那宛若谪仙般脱俗出尘的丰姿。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独孤寂离开越浦之后,赶在天亮前又回到龙庭山下。

山脚白玉牌楼附近俨然形成镇集,店铺林立,支应香客朝山所需。他在旅店里住了几天,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楼的柱脚下,叼草望着熙攘人群,直到日落才回;在第五日上,等到了杂在进香客里的梁燕贞。

没有了濮阴梁府的大队簇拥,也没有贝云瑚那流水价般使不尽的金叶,梁燕贞尽管梳发扎辫,身上旧衣也是洗净的,远说不上邋遢,不知怎的整个人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,仿佛罩了层灰。

十七爷在人群中,仍是一眼就看见了她,然而女郎的眼神灰蒙黯淡,怎么也对不上,直到她在他身前约莫一丈处停步,终于四目相视,只是这般距离,眼底都映不出彼此。

梁燕贞穿着松垮的棉布衫子旧布鞋,未着罗袜,颇经缝补的乌裤裤脚肥大,掩去姣好身段;脑后拖着粗辫,黏着汗水尘土的额发有些紊乱,加上手里提着的长木棍,看上去就是名农妇,除了修长鹅颈微露一丝青春气息,俱是底层生活的挣扎痕迹。

丑丫头说得没错,她该跟小叶走的。

濮阴已无叶藏柯,小燕儿亲手赶走世上最后一个为她着想的人,这一切都是他的错。独孤寂插在怀襟的手里,捏了只沉甸钱囊,足够她归返濮阴,但就算是十七爷也明白,拿钱打发她有多伤人。

“你……是去探望阿雪的罢?”他摸了摸鼻子,讷讷开口。“我送他上山了,虽然出了点状况,人倒是好好的。”

梁燕贞“喔”的一声,继续朝山道行去。独孤寂早知不会有什么好眼色,没想到是这等反应,直到擦肩交错,才低道:“小燕儿,我……”

“她不要你了,是不是?”

梁燕贞转头凑近,上下打量片刻,瞧他小退了半步,突然笑起来。

“她伤到你了。这伤永远都不会好,在你心里烂着,起先发出腐臭的气味,到后来,连那股味儿你也察觉不了,旁人却不敢再近,他们知道你是脓、是疮,是团烂肉,谁都不想理。十七郎,你得习惯。我已经开始习惯了。”

落拓侯爷回神,发现自己又退半步,那股子惊心却难以驱除。

梁燕贞眸里空洞洞的,曾经的欢快、天真乃至勇敢盲目,或有其他难以形容的微小亮光,此际俱已掐熄,只余一片残烬。原来改变的并非只有外在,而是被掏了空内里,玲珑浮凸的皮囊失却灵魂,破败到无法直视的境地。

这是他造的孽,到得眼前时,才发现难以承受。

果然……是丑丫头改变了他么?这般负心之举,独孤寂昔日不知做过多少,从来不以为如何。什么时候成了这样?

他想哭又想笑,手未握稳,钱囊“啪!”摔在地上,扬起黄尘。

独孤寂连抬眼的力气也无,遑论捡十,视界里忽探入一只白皙的腕子,却是梁燕贞捡起钱囊,掂掂份量,顺势收入怀中。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女郎,梁燕贞的眸子毫无生气,黄扑扑的脸蛋儿绽露虚无的笑容,沾着泥尘的尖颔朝他腰间一抬。

“……我要那条链子。”

珊瑚金价值连城,白马朝倾国库之力也不过就造了这一条链,乃独孤寂自囚的象征,更蕴有向兄长忏悔的寓意在内,岂可与人?但他无法拒绝梁燕贞,那虚无的笑容宛若永难餍足的阴人,令独孤寂心痛难忍,恨不得立即逃离;犹豫一霎,咬牙道:“好!”解链两分,递去半截时,才发现手有些颤。

踏上三五之境前,瑚金链是独孤寂难以挣脱的束缚;但对峰级高手来说,掐断链环直如喝水呼吸。瑚金链在指间无声分断,他将解裂的两半链环重新捏圆,又成两条完整的链子。

梁燕贞将链子卷好,取包袱巾缚于木杖,掉头往来时路去。珊瑚金纵使轻韧,挑上山委实太蠢,须寻一隐密安全之处收藏;反正阿雪已平安抵达,几时去瞧也都一样。

独孤寂没勇气看她的落脚处,哪怕不是乞丐窝也无法承受。他希望她好好的,有天遇到个好男人,褪去空荡荡的眼神,却听见自己说:“……这样,咱们便两清了罢?”嗓音干涩,那挥之不去的卑怯令人打心底鄙夷。

挑着包袱的不起眼农妇停步,歪着头静静回望,仿佛挺可怜他似的。

在十七爷开口之前,那张空洞的笑脸倏又转了回去,不旋踵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,只绷出棉布的肉感臀股一弹一扭,燥得人口里发苦,恨不得按在野地里剥出两瓣雪沃,拿裤裆里的硬棍儿狠狠捅她。

而他却动也不动,仿佛泥塑木雕,不知站了多久,多久——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江湖子弟江湖老。十年韶光转眼即逝,龙庭山上叶落花开,从桥底寒潭流向明玉涧的涧水依然冰冷刺骨,连十度的盛暑骄阳都无法使之温热。

通天顶惨变之后,魏无音以风云峡紫绶首席的身份,接下了朝廷送来的毛族质子,不久剑冢副台丞顾挽松亲率大队送来书印,奇宫正式退出了平望和西山韩阀的角力战场,勉强自风波中存活下来。

礼尚往来,奇宫亦遣使再访剑冢,应风色赫然在列,就这样在白城山待了三个多月,算上往返间各种钝刀慢剐,足足在外游荡了大半年,才得重返风云峡。

此为魏无音的金蝉脱壳之计,不止替应风色脱壳,自己也乘乱返回封地,任凭长老合议炸了锅,铁了心不理。

此番惨变,惊震谷、拏空坪、夏阳渊、幽明峪和飞雨峰等派系首脑非死即残,长老合议深知维系秩序之紧要,迅速达成共识,应风色遂以风云峡色字辈首席,成为奇宫史上最年轻的披绶长老,被授与青鳞带。

风云峡的钱帛定例遭大笔一挥,减去七成,考虑实际上全由应风色一人所得,倒也不算侵凌太甚,还有人觉得过于优渥,力主在风云峡开枝散叶以前,当减至一成,以示公平。知止观并未采纳,仍维持原议。

夏阳渊的“石渠神魔”燕无楼晋升紫绶之后,有一段时间成为知止观的权力核心。身为惨变中为数不多的高位幸存者,这位燕长老暗示应风色:若交出那只据信是被魏无音拿走、拘锁了雾核的“永劫之磐”,又或透露其下落乃至相关线报,有助于提升少年在合议的地位,连定例的份额都有商议的空间。

只可惜应风色确实不知。魏无音那厮的事他是既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

青鳞绶能参加的,仅有三月一度的例会,各脉经通天壁惨变后元气大伤,自顾不暇,没了以往合纵连横、明争暗斗的兴致,合议次数越来越少,几乎是“有事方议”,近三年应风色每年未必开得了一次会,之所以频往主峰,去的都是藏书的通天阁。

阳山九脉均有自家武库,风云峡出过最多真龙之主,库藏质量素为诸脉所羡。但应风色始终记着奚长老说过,他在通天阁中结合阵箓、书法和武功,悟出绝技的故事,一有时间就往通天阁跑。

应风色尚未满师,魏无音又躲得不见人,长老合议既决定留存风云峡一脉,总不能放着不管。倔强的少年拒绝了他脉进修的提议,坚持自学,知止观只好将其考较独立出来,毋须参加年度大比,每半年诸脉轮派一位长老给他试手,通不过考较便取消自学的特权,往诸脉进修,不得再有异议。

头一回考较除了担任主考官的飞雨峰外,各脉首脑全都来了。

应风色的右掌骨轮被岁无多的纸剑洞穿,奚长老为使阴人大意轻敌,替他取出纸剑时刻意留手,于少年的惯用手落下病根;对拳掌影响虽不大,使剑等精细活儿不免大打折扣,说句“废了”不算言过其实。

但应风色右拳左剑,硬是打平了飞雨峰派出的青鳞绶长老,震撼全场,无人再提别脉进修,纷纷惕省:风云峡三成的资源全用在这少年身上,岂非养虎遗患?假以时日,又是一个“四灵之首”应无用,阳山九脉还不得悉数俯首,再给他压个二三十年?

紧接着的大半年间,应风色的日子格外艰险,几次差点丧命,看似意外,但那种幕后有人的危机感却无处不在。

而这露骨的不友善忽于第二次考较后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惊震谷白绶首席觉无渡人称“陇魔”,以内力精强著称,少年判断久战不利,上来便一径抢攻,欲于气力不继落败之前,给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。最终亦如他所料,鏖战一刻余,觉长老九成时间在防守,逮住他旧力用尽新力未出的当儿,一掌突入臂围,本拟轰得他背嵴落地,摔个四脚朝天;应风色却立稳身形,拉开架势,尚有一战的余裕。

原来他在最后关头,回掌硬接这一记,乘势飘退,躲过猛虎落地乌龟朝天的窘境,旁观诸人纷纷抚掌,面露微笑。觉无渡可能是没面子,僵尸般的青脸上无有表情,冷冷道:“练拳不练功,到老一场空!”

应风色则长揖到地:“谨遵长老教诲。”暗叹惊震谷没有了奚长老,剩下这些上不了台面的鸡肠小肚,难怪平无碧就那点出息。

后来才明白,输不起的觉长老其实是为他好,而抚掌赞叹之人,笑容里藏的是别样心思,但又已过了好些年。应风色不是没想过向“陇魔”觉无渡请益,但他是风云峡的麒麟儿,注定成为第二个应无用,少年拉不下这个脸。

每年来考较他的披绶长老等级不断提高,除紫绶首席不欲自贬身价,各脉金绶以下,应风色差不多都会过了,虽然总是输,但这并不丢脸,赢了才不正常。便是风云峡的麒麟儿,幼兽毕竟是斗不过成兽的。

若非年年在长老席上旁观大比,应风色可能会对自己的武功进境更自满、更有信心也说不定,可惜人没法活在梦里。

通天阁做为九脉共有的武经库藏,周围有相当繁复的阵法保护,但其实就在知止观——明面上那个——玄光道院的后头,居高临下,可见观中的道人香客来来去去,吵杂的诵经人声却不致穿透阵法壁障,视野甚是开阔。

而观中之人回头仰望,只见得后山云雾缭绕,仙气飘飘,除了树影之外什么也没有,殊不知山壁顶端有座三层石砦,内里藏有四百年来指剑奇宫的武学典籍,乃武林中人不惜身家也想来一瞧的宝库。据说通天阁的阵法仅次于护山四奇大阵,但奇宫弟子进出惯了,不当回事儿。

应风色拿了本拳经倚栏翻阅,山风倒比他翻得更勤些,忽见底下的玄光道院之中,几名年轻人围成个小圈圈儿,用脚不知在拨弄着什么,瞧服色像是飞雨峰的弟子,嘻嘻哈哈的闹得正欢,可惜山风呼啸,又有阵法隔绝,听不见他们的言语。

明面的知止观是著名的丛林,出入既多且杂,为免不必要的麻烦,奇宫各脉无不三令五申,不许弟子擅入;反过来说,要避开长老干点坏事,玄光道院可是绝好的去处。

应风色本不想理,见几人所围、被当球一般踢来踢去的,分明是个人影,一想不对:“万一欺侮的是别派弟子,又或是不懂武艺的普通人,这还了得!”将拳经收入怀襟,翻过栏杆,从楼高三层的通天阁顶一跃而下,连檐瓦都没踩破半块,猫儿般轻轻巧巧落了地。

阁外阵法有几处出口,应风色拣了条捷径,出阵已在道院的后墙外,踏壁一跃而过;尚未落地,提气低喝:“飞雨峰的小鬼,敢来胡闹!”众人未及回头,一人叫道:“不好,是青鳞绶!”闹事的五六名弟子一哄而散。

应风色听得一清二楚,说话之人中气不足,此为胸口积郁之兆,只能是居中被围的苦主。他平日是不系鳞绶的,那人应是瞥见应风色一身青衫,错着错使,信口胡诌解围。

应风色伸手将他拉起,发现那人比自己高了半个头,手长脚长,身板清瘦却肌肉结实,只是背有些佝偻,不知是自信不足,抑或被踢伤了肋骨;尽管鼻青脸肿,仍看得出轮廓甚深,髻子散开的浓发又硬又卷,带着奇妙的金红,惹眼如黝亮的古铜色肌肤。

多年不见,应风色还是认出了他,哪怕眼前颀长的外族少年,与记忆里的模样已无半分相似。

“……阿雪!”他蹙眉道:“你在这儿做甚?”右手欲松未松,甩开反倒显得不够从容,又不想继续握着。

所幸毛族少年起身站稳,便即放手,拍去尘泥,咧开一嘴白牙。

“挨揍啊,师兄。真是好久不见了。”

阿雪——不,不能再这样唤他了,该叫韩雪色才是。但谁也想不到,堂堂的奇宫备位宫主、未来的真龙之传,居然在玄光道院里被一顿围殴,起码应风色是绝难想像的。他今年几岁了?十七……应该是十六罢?应风色端详着少年突出的喉结,以及唇颔上的柔软细毛,不觉生出“时光荏苒,丝毫不待”的长者之叹。

毕竟,他也已经二十有二,追上当年飞雨峰的次席唐奇色的年纪了。

韩雪色的归属,约莫是通天壁惨变后,长老合议上少有的角力攻防。

无论如何,那都不是青鳞绶能参与的层次,应风色仅被知会了结论:在十八岁的冠礼前,韩雪色由诸脉轮流养育,限期一年,期满即送往下一处……差不多就是“轮至别脉进修”的那套章程。

他记得首年是由飞雨峰带了人走。魏无音当时还未弃风云峡而去,在应风色盘桓白城山期间,据说那厮每隔几日便去飞雨峰探视,独无年长老也尚在养伤未及闭关。此人刚正不阿在山上是出了名的,有他在,决计出不了什么乱子。

(今年……又再轮回飞雨峰了吗?)

飞雨峰的传言他有听过一些,但山上风气大抵如是,非独飞雨峰然。

正自沉吟,韩雪色却拍了拍膝腿,拱手作别,一拐一拐地欲出洞门。应风色不及拉住,身后一人叫道:“好你个冒称长老的东西!是哪一脉的小畜生活腻了,来管飞雨峰的事?”却是先前逃走的六人去而复返,足下未停,散成了个不松不紧的圈子,将应韩二人围住。





第卅二折





幽穷降界

九渊再临




韩雪色露出“糟了”的丧气表情,按着微佝的左胁,认命似的放弃抵抗,也没想开口求饶,仿佛已知并没有什么用。应风色总算明白他何以匆匆欲走,是挨过几顿狠揍,才能练就这样的直觉?青年面色沉落,忍不住捏了捏拳头。

来的六人全是生面孔,年纪与韩雪色相若,看来是“开枝散叶”后才上的龙庭山。

二十几年前妖刀乱后,适逢前朝倾覆、我朝肇兴,朝野一般的乱,奇宫在这段时间里折损了钜量的菁英,几乎动摇根本,遂有长老提出“开枝散叶”之说,主张放宽收徒的各种限制,包括年纪、出身等;最关键的一节,就是不限由鳞族六大姓内取材。

须知黑白两道各大山头,缔盟固是扩展势力的不二法门,但结亲或许才是效果最强的终极手段。通婚互好、义结金兰、易子而教……透过这些方式,能使两方乃至多方在不强取豪夺的情况下稳固同盟,可说是上上之选。

强调纯血,又有“上位者不婚”这条死规矩的指剑奇宫,先天上就杜绝了最经济实惠的扩展方式,说好听是孤高,讲白了就是擂砖打脚。数百年来,东海“三铸四剑”七大门派,差不多都轮过几回武林霸主了,便只奇宫避居龙庭,守着冷灶故作姿态,始终与至尊无缘。

“开枝散叶”只是第一步。

通过这项变革,指剑奇宫不止能收外边其他根骨清奇、天赋异禀的孩子,更可以广纳东海乃至各方势力的继承人,传授武艺,联系情感,待日后上位,与山上结成紧密联盟,进一步拓展势力,才能打破奇宫四百年故步自封、日益受限的窘迫。

这个提议起初被视为异端,受到猛烈的抨击,拿来当成消灭政敌的手段等等,自不待言;直到通天顶之变后,昔日赞成或反对的阵营中坚都死得差不多了,奇宫何止动摇根本,简直惨遭断层,六姓氏族既供应不了忒多新血,也对山上保护重要子嗣的能力产生怀疑,不少子弟被宗族火速召回,不再记名留山。

到了这个份上,“开枝散叶”已是不得不然。

包围上来的六名飞雨峰弟子个个神情不善,显是将应风色当成了哪个不长眼的别脉小白,仗着人多势众,对年长的“师兄”毫无惧意,遑论礼敬三分。其中一人略有眼色,打量片刻,忽然一扯同伴,迟疑道:“且慢!他该不会是……风云峡的那个……”被揪住的那人不耐甩手:“哪个啊?”见同门比了比腰间,不由一怔。

应风色笑道:“没错,我是有条青鳞绶,想不想看?”他历年坐于大比会场的长老席,穿的可不是今天这样。

六人越想越毛,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一人道:“管他的!打得他闭嘴了,还怕甚……呃啊!”话没说完,应风色一拳正中鼻梁,捣得他仰血酾空,还没倒地便已昏死过去。

应风色未及收拳,反足一记“虎履剑”标出,足枪贯腹,蹴得身后之人倒飞出去,重重撞上梧桐树,连惨叫都发不出,蜷在地上软软抽搐。其余四人惊呆了,显是毫无实战经验,应风色暗叫“侥幸”,掌穿拳底,按着最近那厮的脑侧往柱上一撞,再放倒一人。

三名飞雨峰弟子如梦初醒,怒吼扑来,应风色一个箭步迎上,撞入三人之间,推、拉、砸、拱一气呵成,将人三向分开,猱身缠住其一,拳掌膝肘齐出。那人踉跄后退,却怎么也拉不开距离,被拿下不过是稍后之事。

摔飞的两人使鲤鱼打挺跃起,其一眼珠滴溜溜一转:“先杀毛族杂种!”拔出匕首递去,冲同门使个眼色,纵身飞蹴应风色的背心,声势凌厉,使的也是“虎履剑”。

应风色侧身避过,欲救韩雪色,原本被一轮抢攻、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对手竟反客为主,缠上猛攻;才被应风色击退,“虎履剑”腿风又至。

(……可恶!)

纵使纪律废弛,质素大不如前,飞雨峰的团战训练仍是傲视九脉,哪怕两人单打独斗皆非应风色之敌,联手却威力大增,难以摆脱。而第三人手持利刃、与阿雪绕着假山猫捉老鼠似的瞎绕,虽然韩雪色死活不吭声,应风色仍不免分心,此消彼长,险象环生。

应风色能在诸脉环伺下存活,是因为长老们看出了他的局限。

他始终是领先群伦的,山上没一个色字辈能相提并论,不管鳞族正统或散叶开枝,谁都比不过风云峡的麒麟儿。

但他的领先幅度,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缩短。

十二岁的应风色,只要不被挤蹭得施展不开,他自己就能找出地形和战术上的优位,条件许可的话,一口气打倒十余个同龄人也不成问题;而廿二岁的应风色,除非用上偷袭之类的旁门左道,同侪间较技,一打三几乎已是极限,不下狠手根本没有胜机。

应风色是很优秀,但并不是应无用。诸脉皆松了口气。

追逐韩雪色之人终于逮着了他,压在假山上猛踹几脚,一口唾沫啐在毛族少年脸上,狠笑道:“吃屎吧,死杂种!”还匕入鞘,转身去堵应风色。他师兄说得没错,哪怕姓应的有青鳞绶,单凭他一面之词,办不了飞雨峰的弟子,不如揍得老实了,省去往后麻烦。

应风色以一敌二,看似游刃有余,但换招之际你来我往,难以拿捏分寸,反不如偷袭时能放手施为,控制伤损;无法有效制敌,徒然消耗体力而已,敌方若再有新血加入,只怕要糟。

眼看三打一的局面将至,忽然奇臭扑鼻,韩雪色不知从哪儿提了只粪桶朝头顶浇落,一身污黄扑向第三人,两人滚跌在地。那人“哇”的一声跃起,诟骂不绝:“死杂种!你……呸呸!”应是痛吃几两,捧腹大呕,呕得脸都黑了。

正打着的两人掩鼻走避,应风色逮住机会一拳一个,捶成了熟虾,揪着后领扔向屎尿沾身的师弟,三人撞作一团,趴入一地秽物;见韩雪色指指嘴巴,比个洗浴的手势,忍笑点头,韩雪色提着粪桶一溜烟跑了。

望着一地委顿的“屎人”,青年忍不住蹙眉。且不说韩雪色身份特殊,闹事闹到了玄光道院里,若不严惩,往后山上还有宁日?

“开枝散叶”迅速补充了奇宫的低阶新血,却无益于高阶菁英的损失。如今山上弟子的数目,似与十年前相去不远,师长却不足昔日三成;掌权的紫绶白绶固有凋零,但负责培育弟子、言规身教的金绶青绶,乃至未披绶的无字辈才是最严重的断层。影响所及,年轻一辈目无尊长,散漫荒诞,正统的六姓出身与后进的枝叶开散间,冲突时有所闻。

以严格著称的飞雨峰尚且如此,诸脉可想而知。

这一闹不知惊动了道院中人否,玄光院主李玄净他见过几回,好好说明的话,应不致扩大事端。正想提水将六人冲洗干净,拿上飞雨峰问罪,又一人跨入洞门,吓得嘴都合不拢,肚腩一颤,差点跌倒。

应风色却抢先认出他来,惊喜交迸:

“……龙大方?”

龙方飓色还是白白胖胖的月盘儿脸,腹围微溢,一副福相,毕竟抽高身子,堆肉的架子更大了,积攒起来颇有成就感。即使青渣喉结都是成人范,眉目间仍看得出童年时的趣致。

“师……师兄!”

沉稳的嗓音与从前的尖细全然连不起来,应风色一下子无法习惯,涌起突兀的扞格之感。

龙大方奔到身前时一顿,似也在适应他的身高。两人尴尬片刻,忍不住笑了出来,把臂交握,胸中一片滚热。“上回见面……”龙大方露出怀缅之色:“三年前罢?”

“对,在拏空坪。”应风色搜索记忆,但其实不是很有把握。“你那时是跟着范长老幺?”

龙大方摸摸鼻子,眼睛一转,耸肩笑了笑。

“差不多吧,反正拏空坪的人都一个样儿,就没几个脑子正常的,不提也罢。我现下在飞雨峰。”

所谓三年前的“见面”,是应风色因公造访拏空坪,在挤满围观人群的廊庑间瞥见龙大方,如此而已。会谈后又被簇拥着去了夏阳渊,接着各种事忙,专程去瞧龙大方的念头不知不觉间淡了;偶尔想起也是一挥便罢,安慰自己他到哪儿都能混得挺好,不必担心。

长大就是这么回事。

当时以为的全世界,不过是现实的一小块碎片而已,即使无心错过了,也不容驻足回眸,总有更重要的事推着你往前走。

龙大方已没有了家,魏无音那厮为他留的脱壳之计,就是安排他去夏阳渊,顺便医治腿脚。燕无楼的医术无可挑剔,没让龙大方成瘸,行走毋须拄杖,但武功身法尽复旧观,那是万万不能了。

应风色从白城山回来后,龙大方吵着回风云峡,一来复健未成,燕无楼明说不允,二来考较之后气氛诡谲,应风色自顾不暇,料想燕长老对“永劫之磐”仍未死心,投鼠忌器,必定善待龙大方,于是费尽唇舌,说服师弟留下,这一待就是三年余。

只是他俩都没想到:当初的黄金拍档焦不离孟,就此分道扬镳。

起初还经常溜出来见面,一起切磋武功,交换见闻,应风色给他银两打点新环境;间隔越长,日常各种琐细阻挠,披绶的色字辈首席和腿脚不便的记名弟子地位悬殊,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脉,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。

没来得及叙旧,地上诸人哼哼唧唧,一人颤声道:“师……师兄……”龙大方小眼一瞪:“闭嘴!谁让你们来的?宫主呢?”回过神来的几人面面相觑,谁也答不上。

应风色愣了一会儿,才意识到“宫主”指的是韩雪色,莫名涌起憎恶,义愤渐平。龙大方狠狠数落众人一顿,凑近道:“师兄,那小祖宗乖张得很,净往玄光道院跑,没绑回去交差,大伙儿都得挨骂。”

“那也不能打他。”应风色皱着眉:

“出了什么差错,你们担待得起么?”

龙大方翻了个白眼,但应风色明白他的意思,不以为意,忽想到什么,忍笑撞他一肘。

“好你个小胖子,这会儿也是‘师兄’啦,混得不错嘛。”

龙大方一本正经。“本事确有些长进。师兄瞧我这招‘老猴偷桃’。”作势抓他裤裆,被应风色敲了枚爆栗,捂着脑门迸泪,两人笑闹成一团。

前院人声忽近,宛若莺燕啾啭。龙大方赶紧叫上众人:“走了走了,别磨磨唧唧!”亲热捏了捏应风色手臂:“师兄,有空来飞雨峰瞧我!先走啦。”推着师弟窜出后门,从背影看不出有跛。

应风色终究是心软,翻出道院,慢慢走回风云峡,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灭灭的走马灯华,曾经密不可分、相依为命,并肩携手对抗世界的日子,是什么时候、又为了什么,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呢?青年始终没有答案。

咀嚼着心中五味,不知不觉,只他一个人住的古老坛舍已近在眼前。





◇    ◇    ◇





这一晚他睡得很沉,杂梦却始终没停过。

梦里,他又回到始兴庄的老槐广场,与师兄弟们围着那古怪的分茶铺子饮宴。他看见穿着旧蟒袍的十七爷、龙大方那明艳无俦的小婶婶,提着短枪包袱、紧紧傍着十七爷的长腿姑娘,还有小孩模样的韩雪色。

连他无比厌恶的那个披发废人都来到梦境,还有奚长老、旷无象,场景倏地移至血海摊溢残肢漂流的通天壁,双颊凹陷、面色蜡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着剑眦目欲裂,淌落血泪嘶声尖啸:

“都是你……都是你……都是你————!”





应风色倏然睁眼,却迟迟无法恢复视力。额汗湿凉,侧脸所枕冰冷坚硬,是石头的触感。片刻后五感略复,视界里逐渐浮现漆黑的轮廓起伏,虽难悉辨,总算稍稍放下心来——他并没有瞎。不管是谁、对他做了什么、意欲何为,对方都没能夺去他的双眼。

只能认为是身处之地,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。

青年口干舌燥,即使无法视物,眩晕感仍十分强烈。这是被下药的典型反应。

应风色的触觉与嗅觉正迅速恢复当中。身下冷硬的石板地,与之接触的部位僵硬得几无知觉,右手却搁在一处异常柔软、又充满弹性,摸起来浑圆饱满,触感十分丝滑的地方,就像——

肉丘一绷,绵软瞬间化为精钢,危机的直觉令青年本能缩手,凉滑的指触却缠上右腕,修长的大腿贴肉夹住肘关,便要将右臂扭断!

——虎履擒拿手!

这是从奇宫嫡传腿法《虎履剑》中演出的地蹚技法,应风色拆得精熟,连翻带转,抢在来人之前一把压上,跨坐于对方的腰腹间,将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压过头顶,牢牢反制。

火光就在这一瞬间亮起。

应风色痛得闭眼,唯恐伤及目力,眼角挤出大量液油。身下之人乘机一挣,反将他压制在地,两团绵软坚挺压上青年的胸膛,还有一股淡淡幽香。

应风色避开拂过鼻尖的搔痒——应该是发丝一类——勉力睁眼:这张脸决计不是平生见过最美最艳,但绝对是最冷的,犹如水精雕成,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细细凉凉,要命的是还很香。他感觉自己的面颊迅速红热起来,还有另一处糟糕的地方。

“你是幽……幽明峪的师妹?”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,就是开口说话。

通天壁惨变后,主掌幽明峪的“影魔”冰无叶重伤成残,应风色没有他在现场的印象,但也就远远见过一回,无甚把握。冰无叶素负智谋,多行暗事也不奇怪,当时或正潜伏于左近,白白赔掉了两条腿。

他麾下侍女倒是不离不弃,这些被称为“无垢天女”的少女们该不该算作奇宫正传,多年来已从争吵不休、毫无共识,走到没人想搭理的境地,他冰无叶爱怎的便怎的,井水别犯河水就好。

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乌浓弯睫,冷笑:“你怎知不是师姊?便是风云峡一系的麒麟儿,也轮不到被压在下头的人来争大。”应风色嗅着她口里、发上乃至怀中散发的香息,居然不甚相同,益发心乱,低声道:

“好好好,你是师姊,总行了罢?让我起来。”女郎支起长腿,利落起身,随手将长发挽起,周身摸索着找簪子。可惜虽是衣着完好,却无长物傍身,用腕间饰带扎了高马尾,俏丽冷艳兼而有之,令人眼睛为之一亮。

石室里约莫有十来人,此际才一一苏醒,勉力坐起,抱着脑袋轻晃,明显都有药物作用之兆。

应风色一眼便瞧见龙方飓色,还有惊震谷一系的小师叔平无碧等;角落里有张眼袋浮肿、满腮青髭的憔悴面孔,竟是梦里才见的飞雨峰次席唐奇色,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样,比梦中的扭曲变形还像鬼,无法想像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,才能整成这副德性。

余人也都是奇宫九脉的弟子,应风色便叫不出名字,面孔还是有印象的。他留意到这群人当中,竟没有一个是开枝散叶的野路子出身,那样的人无论姓字或面孔应风色都不会记在脑海里。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长腿“师姊”,他确信屋里的全是鳞族六大姓血脉。

(这里……是什么地方?是谁……把我们弄到这里来的?)

“师兄……师兄!”龙大方揉揉眼睛,又惊又喜,手足并用爬了过来。身处诡谲,再没有比可信任的本领高强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。

女郎看着他如破壳小鸡般的眼神,露出一脸恶寒。

“我师弟龙方飓色,暂居飞雨峰。我是风云峡的——”

“麒麟儿,应该没人不认识罢。”女郎的笑容带着一丝愤世嫉俗似的嘲讽,再重一点点就会显得刻薄,她却拿捏得恰到好处,很难判断是天生如此,抑或自知甚深。“……应风色。师姊怎么称呼?”

“鹿希色。”加问“幽明峪的吧”肯定要遭白眼。

众人醒后忙找认识之人,约略分作几股,嗡嗡语声越来越响。

然后,应风色才看见正面的石墙上,那龙飞凤舞的血红字迹。





甲、此番降界之地,白城山埋皇剑冢。临引九渊,幽穷再现。

乙、诸位使者须潜入副台丞“天笔点谶”顾挽松房内,取得床头黑漆五斗柜底之绣卷,以全血裔之使命。

丙、降界完成,撤退至界域中心,以“破魂甲”插入羽羊之柱,可安然回归人世,获得龙皇陛下之恩赏。

丁、仪式由此刻起算,须于两个时辰内完成。

戊、毁损破魂甲者死;中离仪式者死;破坏仪式者死;未完仪式者死;泄漏仪式者死;怯懦无勇者死;辱血者死。死生存亡,尔当把握。





石墙的另一侧,以与血书相同的漆料绘制了屋舍分布的平面图。应风色在白城山待的时间,没有长到能熟悉屋宇蓝图的程度,不过印象里,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确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筑为主体,在这个基础之上再行扩建,与这幢石屋的模样大抵相符。

但白城山距阳庭县有大半个月的车马路程,无论下得什么药,绝无可能不吃、不喝、不拉,全程昏迷,还能活着醒来的。血字之所以暗示他们人在白城山南峰,恰恰因为他们并不在白城山上。

——雕虫小技,自作聪明!

应风色抑住嘴角,以防幕后之人窥看。

藏住越多的底牌,越有机会反败为胜。被药倒拘禁的他们已失了先手,从现在起,得迅速积存反戈一击的资本——就由隐藏幕后黑手不知道的信息开始。

“这玩意……就是那捞什子‘破魂甲’?”

龙方飓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铜色手甲。

屋内每个人的左臂上都锁着同样的物事,手甲的样式古朴,做工十分精细,仿佛一头鹰鹫敛起翅膀,栖于臂间,鹰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,以活扣与腕部相连接。甲身与臂密合,绝非粗制漤造的劣品,锁住腕肘的机簧也是,徒手根本取不下来。

手甲背面,在小臂内侧的位置,嵌了根五寸来长、剖面作六角圆弧形的钢色角柱,前后嵌着两枚铜环;腕部则是一枚水精圆窗,内有小针,圆窗周围的嵌环镌着东西南北的蝇头小楷,窗内小针颤动,似是标明所在的方位。

磁针指北并非是什么罕见的器械,但可携的指北仪再怎样也得做成铜匦大小,这水精圆窗扁平到不致妨碍手腕活动,如何塞得进磁针机簧?

果然现场两名来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换眼色,忍不住在被称为“破魂甲”的手甲上拨拨弄弄,兴致盎然,全然忘却正身处诡异之境,不管背后的阴谋家绸缪几何。

龙大方对应风色使了个“你看吧”的眼色,白眼都快翻过头顶了,可见当年在拏空坪就没少吃过亏,随手握着角柱转动几下,“喀”的一声轻响,尖端竟弹出一根将近五寸长的钢锥,寒气森森,拿来当武器也使得。

白胖青年眉头一挑正欲开口,应风色却示意噤声。龙大方不减兴致,得意洋洋地示以众人,只是没人想搭理他,自也没有期盼中的如雷采声。周围数人包括鹿希色与应风色在内,学着他转动角柱前缘的铜环,果然都弹出了钢锥。

不是手无寸铁,心情登时宁定了些。

直到带着磁震的低沉嗓音,传入众人耳中。

“诸位九渊使者,欢迎莅临‘幽穷降界’仪式。吾乃羽羊神,龙皇之仆,九渊之使的引导者,各位将在吾之引领下,完成五千年一度的‘幽穷降界’仪式,打开幽穷九渊大门,迎接龙皇陛下的幽泉大军,再度征服五道,重启神纪!”

自称“羽羊神”的磁声说话间,应风色全身动弹不得。他只在当年旷无象和十七爷的手底下尝过类似的无形威压,惊骇远远超过了不甘和恼怒:“这人……竟是峰级高手么?不可能……绝无可能!”

羽羊神的声音消失,所有人重获自由,惊呼怒吼此起彼落。
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一回事?什么九渊使者,这又是什么仪式?”

“莫名其妙!喂,这是谁弄的恶作剧,再不开门老子拆房啦!”

“且慢!他说‘龙皇’……可是传说中幽穷九渊的龙皇应烛!”

应风色正欲上前一探,却被鹿希色拉住。

“……你瞧!”

壁上大字渗如鲜血般,缓缓垂溢;再看几眼,才知是漆料融化,还没流到墙底便化红雾飘散,坐得最近的那名惊震谷弟子身子一歪,无声侧倒,已然七孔流血而亡。

——有毒!

所有人朝门的方向逃去,一名块头最大、比其余男子都高出大半个头的壮硕青年虎吼一声:“……让开!”挥开挡道之人,铁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门板,旋被弹开,压倒身后一片。

门扇丝纹未动,没见半点凹陷,撞击点被磨去了褐赤锈斑,赫然是铸铁一类;从闷钝的声响推断,恐非空心夹层,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坏。

石室连窗都没有,溶似血淌的“死生存亡,尔当把握”八个大字,仿佛正嘲笑着后知后觉的“九渊使者”们,浑不知可怕的幽穷降界仪式早已打开,求生艰难,刻不容缓!





(第四卷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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